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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第1页）

众人一哄而笑，曹雪芹看时，是何是之和刘啸林一前一后进来，何是之抱着一大块牛肉，刘啸林则提着个猪头，十分稔熟地送进灶房，笑嘻嘻揩着手出来见礼。曹雪芹忙给敦敏、敦诚兄弟介绍，又道：&ldo;你们看啸林落拓，他也中过探花呢！脂砚斋就是是之先生‐‐你们看，我这里要么就没有客，要来就是一大群！你们好歹也匀着些儿呀！&rdo;何是之笑道：&ldo;芹圃，别称我们&lso;先生&rso;。我们是你的门下走狗嘛！&rdo;敦家兄弟听了，不禁相视大笑，敦诚便道：&ldo;如此说，我们算是&lso;私淑门下走狗&rso;罗！&rdo;

于是重又归座吃酒叙话，阿桂叹道：&ldo;雪芹的才学是没说的，只是&lso;性傲&rso;，这一条我不敢恭维。像你这样的，屈一屈身子，哪道门进不去呢？峣峣易折，皎皎易污，是为造化所忌。就算官场黑暗，浊者自浊，清者自清，&lso;沧浪之水清，可以濯吾头，沧浪之水浊，可以濯吾足&rso;嘛！&rdo;&ldo;如果单是&lso;清浊&rso;二字，宦海也不足畏。&rdo;雪芹将芳卿刚炒的一盘红椒炒猪肝放到中间，轻言细语说道：&ldo;你们几个想一想官场的事，先一条要把你的&lso;常性&rso;剥夺掉，喜怒哀乐全要看上司的脸，然后再去&lso;承色&rso;。上司喜，你就是此刻憋躁煞，也要压制回去，装作个欢天喜地的模样；上司此刻发怒，你就是今晚洞房花烛，也得装成死了老子娘的模样去侍奉他！反之，你看你的下司，也是这把尺子：你高兴，他摇头攒眉在一旁站班，你就不免想：&lso;怎么这般无礼？&rso;其实或者他所悲者只是高堂染恙，或者情场失意，与你半点相干也没有！你难过，他或者忍俊不禁笑出来，这也是&lso;不敬&rso;。其实他只是没有留神你有哀戚，或者他这会子走神儿，想起某件好笑的事，并无对你不敬之心。想想看吧，好端端一个人，一入官场，连喜怒哀乐爱恶欲之七情，这些上天所赋，父母所赐的本性都要剥削干净，这&lso;人&rso;字儿还有什么趣味？咱们这屋里现放着一个状元，还有探花，我不敢说什么，但前头状元庄友恭，我们也都是朋友，多么温厚端凝的个人，一看榜，中了状元，人疯了！为甚么？他是&lso;第一人&rso;，这个虚骄之气壅塞了心窍，迷失了本性。这是官场无药可医之病；我在上司那里卑躬屈膝，递手本，赔笑脸，甚至看宪太太脸色行事。这吃了亏，回到衙里，这一切都从下属那里找补，看别人在自己面前阿谀奉迎，递手本，赔笑脸……&rdo;雪芹说着，便笑。勒敏自嘲地一笑，说道：&ldo;正所谓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rdo;阿桂道：&ldo;我以为不能一概而论。雪芹看得还是偏了些。自古忠臣孝子，烈夫烈妇，上忠于社稷君王，下耽于民生疾苦，处庙堂之高虑江湖之远的忠志之士还是有的。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匡君扶民而荣宗耀祖，也似乎不可一笔抹倒。大丈夫出将入相，为君国效命，也是一生事业！&rdo;他抑扬顿挫，说得振振有词。

&ldo;阿桂说的都是三代以下盛世的事，自秦汉以来，这种君臣际会风云，匡国扶民，善始全忠的，愈来愈少，风气也愈来愈下。&rdo;刘啸林拈须沉吟，仿佛不胜感慨。&ldo;齐威王屈尊趋士，士可以傲君王的，现在没有。晋文公受先轸唾面之辱，奖其忠勇而不计其小过，现在没有。绛侯周勃入汉为威武侯，又为丞相，秉国三十四年，一遭谗言为阶下囚，连奏章都递不上去，要走狱卒的门路。郭汾阳平过安史之乱，那是多大的功业？可每接诏书，都吓得胆战心惊。‐‐说这些太远，就本朝来讲，名相如索额图、明珠、熊赐履、高士奇，名将如鳌拜、图海、周培公、年羹尧等，都曾在明君麾下建过功立过业，但一个个都倒了。有的死，有的罢，有的流放，家败人散星云凋零。这不是皇上不英明，也不是他们不能干，不忠诚，我看这是气数。人活在这个&lso;气数&rso;里头，再精明，再聪颖，再忠心耿耿，但逃不脱这&lso;气数&rso;的摆布，小气数还归了大气数管。雪芹先生《石头记》里，咏贾探春的词说&lso;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未世运偏消&rso;，实在是勘透人情洞穿世事之言！&rdo;他顿了一下，又道：&ldo;这是凡人永远弄不清的道理，方才说到雪芹才高贫寒，说到照应，那其实是&lso;炎凉&rso;两个字，人未必都炎凉，但大家都在翻筋斗，有点得一日过一日；能自乐，且自乐，顾不得&lso;与人共乐&rso;也是有的；曹家当年多么富有、显赫尊贵，一个亏空被抄了家，死的、逃的、囚的、禁的、流放的、遁入空门的、与人为奴的，不都是命运使然么！再说敦家二位兄弟，令先祖英亲王，那是何等的英雄！败下来也就败了‐‐你们不要难过，气数就这样，在朝的，在座的，我们往后看，这种傀儡戏还是要演下去。这也不是&lso;势利&rso;两个字能说得清的，如果人人势利眼，你是状元，我当过探花，他是将军，砚斋是失意书生，还有两位金枝玉叶，怎么会都聚在这个风雪破屋里来？&rdo;他话音刚落，曹雪芹击盂而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糙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令宵红绢帐底卧鸳鸯‐‐&rdo;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变得亢奋昂扬：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他眼中迸出豆大的泪珠，闭上了双眼，声声泣绝，凄幽不可卒闻：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唱至此处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嘘。

不知过了多久，何是之才憬悟过来，问道：&ldo;这是你的《好了歌注》罢？写绝了，你也唱绝了。大家当为此曲浮一大白！&rdo;于是六人一齐举杯，望着雪芹饮了下去。何是之道：&ldo;前几天芹圃还说这首《好了歌注》不容易写，雅不得、俗不得，轻不得、重不得，柔不得，刚也不得，不想今儿已经写出。&lso;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rso;，可是说柳湘莲？&lso;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rso;一定是雨村公一干人了。那么&lso;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rso;的又是谁？我可断不出来了！&rdo;雪芹此时才从歌曲中回过神来，笑道：&ldo;这个哪里定得住？到时候是谁的缘分就是谁的。你也看得我忒神了，不是今天几位贤兄弟在这里议王侯将相废兴之道，这曲儿也还一时不能得，只是调子颓唐，扫了儿位官场朋友的兴，聊作警世醒语不亦可乎？&rdo;

&ldo;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嗯！&rdo;阿桂笑着看勒敏一眼，说道：&ldo;改一改，改一改！改成&lso;因嫌纱帽小，皮条儿拉得忙，你下场，我上场，你若不下，我一枪扎死杨六郎，帅印我来掌！&rso;&rdo;他瞪着眼还要往下续，已是笑倒了众人，勒敏点着阿桂笑道：&ldo;他就是个贼大胆，说的杨六郎，其实是张广泗，大有取而代之之心。雪芹这会子劝他撒手，岂不是与虎谋皮？&rdo;众人听了又笑。敦敏乘着酒兴，见大家都欢喜，便向雪芹索稿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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