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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法家(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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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法家

法家之学,《汉志》云:“出于理官。”此其理至易见。《汉志》所著录者,有《李子》三十二篇,《商君》二十九篇,《申子》六篇,《处子》九篇,《慎子》四十二篇,《韩子》五十五篇,《游棣子》一篇。今惟《韩子》具存。《商君书》有阙佚。《慎子》阙佚尤甚。《管子》书,《汉志》隶道家,然足考见法家言处甚多。大抵原本道德,《管子》最精;按切事情,《韩非》尤胜。《商君书》精义较少。欲考法家之学,当重《管》《韩》两书已。

法家为九流之一,然《史记》以老子与韩非同传,则法家与道家,关系极密也。名、法二字,古每连称,则法家与名家,关系亦极密也。盖古称兼该万事之原理曰道,道之见于一事一物者曰理,事物之为人所知者曰形,人之所以称之之辞曰名。以言论思想言之,名实相符则是,不相符则非。就事实言之,名实相应则治,不相应则乱,就世人之言论思想,察其名实是否相符,是为名家之学。

持是术也,用诸政治,以综核名实,则为法家之学。此名、法二家所由相通也,世每称刑名之学。“刑”实当作“形”。观《尹文子·大道》篇可知。《尹文子》未必古书,观其词气,似南北朝人所为。然其人实深通名法之学。其书文辞不古。而其说则有所本也。法因名立,名出于形,形原于理,万事万物之成立,必不能与其成立之原理相背。理一于道,众小原则,统于一大原则。故名法之学,仍不能与道相背也。韩非有《解老》《喻老》二篇,最足见二家之相通。

《韩非子·杨榷》篇,中多四言韵语,盖法家相传诵习之辞。于道德名法一贯之理,发挥最为透切。今试摘释数语如下:《杨榷》篇曰:“道者弘大而无形,德者核理而普至,至于群生,斟酌用之。”此所谓道,为大自然之名。万物之成,各得此大自然之一部分,则所谓德也。物之既成,必有其形。人之所以知物者,恃此形耳。形万殊也,则必各为之名。名因形立,则必与形合,而后其名不讹。故曰“名正物定,名倚物徒”也。名之立虽因形,然及其既立,则又别为一物;虽不知其形者,亦可以知其名。如未尝睹汽车者,亦可知汽车之名。然知其名而不知其形,即不知其名之实。则终不为真知。一切因名而误之事视此。

人孰不知仁义之为贵,然往往执不仁之事为仁,不义之事为义者,即由其知仁义之名,而未知仁义之实也。故曰“不知其名,复修其形”也。名因形立,而既立之后,又与形为二物,则因其形固可以求其名,因其名亦可以责其形。如向所未见之物,执其名,亦可赴市求之。故曰:“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吾操是名以责人,使效其形;人之效其形者,皆与吾所操之名相合,则名实相符而事治;否则名实不符而事乱矣。故曰“形名参同,上下和调”也。臣之所执者一事,则其所效者一形耳。而君则兼操众事之名,以责群臣之各效其形,是臣犹之万物,而君犹之兼该万物之大自然。兼该万物之大自然,岂得自同于一物?故曰“道不同于万物,德不同于阴阳,衡不同于轻重,绳不同于出入,和不同于燥湿,君不同于群臣”也。

然则人君之所操者名,其所守者道也。故曰:“明君贵独道之容。”抑君之所守者道,而欲有所操,以责人使效其形,则非名固末由矣。故曰“用一之道,以名为首”也。万物各有所当效之形,犹之欲成一物者,必有其模范。法之本训,为规矩绳尺之类,见《管子·七法》篇:《礼记·少仪》:“工依于法。”《注》:“法,谓规矩绳尺之类也。”《周官》:掌次,“掌王次之法”。《注》:“法,大小丈尺。”实即模范之义。万物所当效之形,即法也。此道德名法之所以相通也。

法、术二字,混言之,则法可以该术;析言之,则二者各有义。《韩非子·定法》篇曰:“今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者也。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所师也。”“韩者,晋之别国也。晋之故法未息,而韩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公孙鞅之治秦也”,“其国富而兵强。然而无术以知奸,则以其富强也资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败也,而张仪以秦殉韩魏”。“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武王死,昭襄王即位,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成其陶邑之封;应侯攻韩,八年,成其汝南之封。自是以来,诸用秦者,皆应穰之类也。故战胜则大臣尊,益地私封立。”论法术之别,最为明白。要而言之:则法者,所以治民;术者,所以治治民之人者也。

古代刑法,恒不公布。观《左氏》载子产作刑书,而叔向诤之;范宣子铸刑鼎,而孔子非之,可见反对刑法公布者,以为如是,则民知其所犯之轻重而不之畏,不如保存其权于上,可用不测之罚以威民也。殊不知刑法不公布,而决于用法者之心,则其刑必轻重不伦;即持法至平,民亦将以为不伦也,况其不能然乎?刑法轻重不伦,则其有罪而幸免者,有无罪而受罚者。有罪而幸免,将生其侥幸之心;无罪而受罚,民益将铤而走险;法之不为人所重,且弥甚矣。制法亦无一定程序。新法故法,孰为有效不可知。

法律命令,盖亦纷然错出。读《汉书·刑法志》可知。此虽汉时情形,然必自古如此。而汉人沿袭其弊也。故其民无所措手足。此法家之所由生。又治人者与治于人者,其利害恒相反。后世等级较平,治人者退为治于人者,治于人者进为治人者较易。古代则行世官之法,二者之地位,较为一定而不移,故其利害之相反愈甚。春秋、战国之世,所以民穷无告;虽有愿治之主,亦多不能有为,皆此曹为之梗。此则术家言之所由生也。如韩非言,申、商之学,各有所长,非盖能并通之者邪?

法家精义,在于释情而任法。盖人之情,至变者也。喜时赏易滥,怒时罚易酷,论吏治者类能言之。人之性宽严不同,则尤为易见矣。设使任情为治,即令斟酌至当,终不免前后互殊;而事失其平,人伺其隙矣。法家之义,则全绝感情,一准诸法。法之所在,丝毫不容出入。看似不能曲当,实则合全局,通前后而观之,必能大剂于平也。礼家之言礼曰:“衡诚悬,不可欺以轻重;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圆;君子审礼,不可诬以奸诈。”《礼记·经解》。此数语,法家之论法,亦恒用之。盖礼法之为用虽殊,其为事之准绳则一耳。

职是故,法家之用法,固不容失之轻,亦断不容畸于重。世每讥法家为武健严酷,此乃法家之流失,非其本意也。至司马谈诋法家“绝亲亲之恩”,《汉志》亦谓其“残害至亲,伤恩薄厚”,则并不免阶级之见矣。

自然力所以为人所畏服者,实以其为必至之符。人则任情为治,不免忽出忽入,黠者遂生尝试之念,愿者亦启侥幸之心,而法遂隳坏于无形矣。设使人治之必然,亦如自然律之无或差忒,则必无敢侥幸尝试者,国安得而不治?《韩非子·内储说上》曰:“董阏於为赵上地守。行石邑山中,见深涧峭如墙,深百仞。因问其旁乡左右曰: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曰:婴儿盲聋狂悖之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

牛马犬彘,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董阏於喟然太息曰:吾能治矣。使吾治之无赦,犹入涧之必死也,则人莫之敢犯也,何为不治?”此赏之所以贵信,罚之所以贵必也。不特此也。人有所求而无术以致之,固亦未尝不可以偶遇。然此乃或然或不然之数,不足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为可必而已矣。《韩非子·显学》篇曰:“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圜之木,千世无轮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栝之道用也。虽有不恃隐栝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可谓言之深切著明矣。故法家之重人治,与其信赏必罚,理实相通,皆出于法自然之说者也。

法家贵综核名实,故其所欲考察者,恒为实际之情形。执旧说而谬以为是,法家所不取也。职是故,法家恒主张变法。《韩非子》曰:“古之毋变,常之毋易,在常古之可与不可。”《南面》。此即务察其实,而不眩于虚论之精神也。又曰:“凡人难变古者,惮易民之安也。夫不变古者,袭乱之迹;适民心者,恣奸之行。民愚而不知乱,上懦而不能更,是治之失也。人主者,明能知治,严必行之,故虽拂于民心,立其治。”此则既明实际之情形,而断以行之者矣。商鞅吴起之徒,所以一出而收富国强兵之效者,以此。

术家之言,千条万绪,而一言以蔽之,不外乎“臣主异利”四字。盖社会之组织,非至极安和之境,则公私之利害,终不能无相反之处;而凡人之情,必皆先私而后公,此督责之所由不可废也。不特有特权之官吏为然也,即受治之人民亦然。故《韩子》又言“法为人民所同恶”。此法、术二家之所由相通也。臣主异利之义,《韩非子》中《八奸》《奸劫弑臣》《备内》诸篇,言之最切。法为臣民所同恶,见《和氏》篇。

职是故,法家之治民,乃主从大处落墨,而不主苟顺民情。《韩非子·心度》篇,谓“圣人之治民,度其本,不从其欲,期于民利”是也。今有孺子将入井,人见而止之,或不免婴孺子之怒。然谓孺子之入井,为有求死之心固不可。则止之若违其欲,实顺其欲也。人孰不欲利?然能得利者卒寡,不能得利者卒多,何哉?昧于利不利之故,不知利之所在也。故顺人之欲者,未必其为利之;反人之欲者,未必其非利之也。特欲或隐而难见,或显而易知。当其隐而未见之时,无从家喻户晓耳。故曰:“凡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此义主张太过,有时亦有流弊。盖不从民欲,当以民利为期。若径以人民为牺牲,则失其本意矣。韩非《备内》篇曰:“王良爱马,为其可以驰驱;勾践爱人,乃欲用以战斗。”即坐此失。《商君书·弱民》篇主张尤偏。

凡为国家社会之害者,非把持则侥幸之徒。把持谓已得地位之人,侥幸则未得地位,而思篡取之之人也。法术家务申国家社会之公利,故于此曹,最为深恶痛绝。凡裁抑大臣之说,皆所以破把持;而力诋游士之言,则所以绝侥幸也。见《韩非子·五蠹》篇。

《韩非子·问辩》篇曰:“或问曰:辩安生乎?对曰:生于上之不明也。明主之国。”“令者,言最贵者也。法者,事最适者也。言无二贵,法不两适,故言行而不轨于法令者必禁。若其无法令而可以接诈应变,生利揣事者,上必采其言而责其实。言当则有大利,不当则有重罪。是以愚者畏罪而不敢言,智者无以讼。此所以无辩之故也。乱世则不然。主有令而民以文学非之;官府有法,民以私行矫之。

人主顾渐其法令,而尊学者之智行,此世之所以多文学也。夫言行者,以功用为之的彀者也。”“今听言观行,不以功用为之的彀,言虽至察,行虽至坚,则妄发之说也。是以乱世之听言也,以难知为察,以博文为辨;其观行也,以离群为贤,以犯上为抗。”“是以儒服带剑者众,而耕战之士寡。坚白无厚之辞章,而宪令之法息。”此说也,即李斯之所以焚书。《管子·法禁》其说略同,可以参观。知斯之行此,乃法家固有之义,而非以媚始皇矣。人性原有善恶两面,法家则专见其恶,彼闻上令则各以学议之者,岂必以私计之便哉?亦或诚出于大公,冀以其所学,移易天下也,而自法家观之,则恒以为自便私图之士,遂不得不取此一切之法矣。然韩子但欲采其言责其实,则似尚未欲一概禁绝之,而斯又变本加厉耳。

言行以功用为彀的,推之至极,遂至列文学于五蠹,目《诗》《书》为六虱,此亦失之太过。然《韩子》又曰:“糟糠不绝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则其意自欲以救时之弊,非谓平世亦当如此也。

人之情,恒不免先私而后公,此特凡民为然。豪桀之士,固不如此。此少数豪桀之士,则国之所恃以立,而亦人民之所托命也。韩子之意,当时上而贵臣,下而游士,无非国之蠹,民之贼者,惟法术之士为不然。其说见于《难言》《孤愤》《说难》《奸劫弑臣》《问田》诸篇。此或亦实在之情形也。贵族腐败不可救药。游士则多数但为身谋。

法家之言,皆为君主说法,设君主而不善,则如之何?万事一决于法,而持法者为君主,设君主而坏法,则如之何?近之持立宪论者,每以是为难。然此乃事实问题,不足以难法家也。何者?最高之权力,必有所归。所归者为君主,固可以不善;所归者为他机关,亦可以为不善。归诸一人,固不免坏法;归诸两机关以上,岂遂必不能坏法?今之议会,不与政府狼狈为奸乎?议会与政府,非遂无争,又多各为其私,非必为国与民也。故曰:此事实问题也。

法之本义为模范,乃有所作者之所当则。术之本义为道路,则有所之者之所必由。自法术家言之,其学殆不可须臾离也。执法之不免拘滞,法家岂不知之?然终斤斤于是者,则以其所失少所得多也。《韩非子》曰:“释法术而心治,尧舜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轮。”《用人》。谓此矣。即谓苟有尧舜,虽释法术而心治,亦可正国;苟有奚仲,虽去规矩而意度,亦可成轮;然“尧、舜、桀、纣,千世而一出;背法而待尧、舜,是千世而一治;抱法而待桀、纣,是千世而一乱也”。况乎释法术,尧、舜亦未必能治;即能治,亦事倍而功半耶?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其思想全与法家同。特又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人与法并重,不如法家之侧重于法耳。然苟法严令具,则虽得中主,亦可蒙业而安,此亦儒家所承认也。则法家所谓抱法而待桀、纣,千世而一乱者,亦不背于儒也。

以上征引,十九皆出《韩非》。以今所存法家之精义,多在此书也。至《商君书》之所论,则“一民于农战”一语,足以尽之。《史记·商君列传》:“太史公曰: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索隐》曰:“案《商君书》,开谓刑严峻则政化开,塞谓布恩惠则政化塞,其意本于严刑少恩。又为田开阡陌,及言斩敌首赐爵,是耕战书也。”释开塞义,与今书《开塞》篇不合。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谓司马贞未尝见其书,安为之说。今案开塞耕战,盖总括全书之旨,非专指一两篇。《索隐》意亦如此,晁氏自误解也。然《索隐》释“开塞”亦误。《尉缭子·兵教下》篇曰:“开塞,谓分地以限,各死其职而坚守。”此则“开塞”二字之古义也。《商君书》重农战,度必有及分地坚守之说者,今其书偏亡,而其说遂不可见耳。

《李子》,《汉志注》云:“名悝,相魏文侯。”近人云:“《食货志》言李悝为魏文侯作尽地力之教,与《史记·货殖传》言当魏文侯时,李克务尽地力正合,故知克、悝一人。”陈群《魏律序》言悝撰次诸国法,著《法经》六篇,商鞅受之以相秦。见《晋书·刑法志》。黄奭有辑本。《汉志》所著录之《李子》则亡矣。

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已见第六章第六节。此为道家言。《吕览·慎势》《韩子·难势》皆引其言,则法家言也。《慎势》篇:“慎子曰: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为百人分也,由未定。由同犹。由未定,尧且屈力,而况众人乎?积兔满市,行者不顾,非不欲兔也,分已定矣。分已定,人虽鄙不争。故治天下及国,在乎定分而已矣。”《吕览》引此,为“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立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适子不使庶孽疑焉”之证。盖位之所存,势之所存,欲定于一,必先明分也。然则慎子势治之论,即是法家明分之义。《荀子》谓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天论》。盖指其道家言言之;又谓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解蔽》。则指其法家言言之也。此亦可见道、法二家之相通也。今本《慎子》五篇,皆普通法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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