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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处心积虑,要做好最后一件大事。
储君之事一旦解决,秦孝公心头顿时轻松。作为国君,后继无人是最大的失败。而今嬴驷作为不俗,颇有见地,看来堪当大任,加之商君辅佐,秦国将后继无忧。秦孝公心一定,就想到了一直萦绕心头的一件大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虽然扁鹊的神术、老墨子的奇药、玄奇的爱心同时遇合,使他的病体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奇迹,但秦孝公知道,这绝不意味着他病体的康复。他的时日不多了,他必须尽可能地做好这最后一件大事。[点评30]
从开始变法,秦孝公就或明或暗地意识到,秦国朝野有一股反对变法的势力存在。尽管这股势力随着变法的节节推进而渐渐萎缩,尤其是庶民国人中的反变法势力几乎全部化解。原因只有一个,庶民国人从变法中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奖励耕战、废除井田、隶农除籍、族里连坐、移风易俗,这些最重要的新法实行三五年后,莫不使国人竭诚拥戴,连那些历来蔑视官府的“疲民”,也变成了勤耕守法勇于公战的良民。这是秦国新法不可动摇的根基。
但是,秦国新法却屡屡伤害了老世族,废除世袭爵位、废除世族封地、废除私家亲军、废除世族治权、无功不赏、有罪同罚等等,几乎将世族特权剥夺得一干二净。秦国的老族望族几乎在变法中悉数崩溃了。另一方面,上层权力也在变法中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变化,旧族权臣几乎无一例外地被贬黜架空了。一个个做来,虽然并不显山露水,然则时日一长,资深老世族的全体衰落,却是谁也看得明白的事实。甘龙、杜挚、公孙贾、孟西白三族大臣以及无数的世族臣工,都是这样被淹没的。
更重要的是,变法浪头还无情地湮灭了一批本来是变法支持者的世族大臣,将他们也变成了与反对变法的旧世族同样下场的沦落者。少年太子嬴驷、太子左傅兼领上将军的嬴虔、太子右傅公孙贾的被逐出庙堂,是变法进程中最重要的事变,导致秦国的庙堂权力发生了令人担忧的倾斜。秦孝公、商鞅、嬴虔组成的“三铁云梯”残缺了,作为国家储君而起稳定人心作用的太子从权力层消失了,久掌机要而颇具影响力的公孙贾被刑治放逐了。从庙堂权力场的眼光看,当年的太子力量竟然成了秦国变法的最大受害者。这一事变的直接后果,是秦国上层力量的根基大为削弱;更深远的负面作用,更令人难以预料的是,在变法中受害的老世族们将以“太子派”为旗帜。无论太子、嬴虔、公孙贾等对变法的态度与老世族们有多大区别,老世族们都会将太子力量作为他们的旗帜,而太子力量也会与老世族们产生某种惺惺相惜的共鸣,都会对变法及其轴心人物产生出一种仇恨。
与其说秦孝公嗅到了某种气息,毋宁说秦孝公从一开始便清楚这种后果。
秦孝公是一个极为特出的权力天才。他的雄才大略,不在寻常的文治武功开疆拓土,而在于将一场千古大变不动声色地从惊涛骇浪中引导出来。他的全部智慧,就在于每次都能将本可能颠倒乾坤的流血事变稳健地消于无形,使秦国大权始终牢牢控制在变法力量的手中,成功地迫使秦国上层老世族势力在变法中全面“隐退”。在商鞅掌握轴心权力之前,他巧妙地搬开了阻碍商鞅执掌大权的阻力,有步骤地将权力顺利集中到商鞅手里。商鞅掌权开始变法后,充分施展出千古大变的肃杀严峻与排山倒海般的威力。这时的秦孝公没有提醒商鞅谨慎行事,更没有陷入变法事务,去一钉一铆地干预订正,而是淡出局外,全身心注目那些暗中隐藏的危险。他很明白,像商鞅这样的磐磐大才和冷峻性格,任何督导都无异于画蛇添足。作为国君,他只要遏制了那些有可能导致国家动乱的势力,变法就会成功。在“太子事变”前,秦孝公对老世族势力并不担心。但在“太子事变”后,秦孝公却警觉到了某种危险。
虽然如此,秦孝公非但没有对这些危险势力斩草除根,甚至连多余的触动都没有。商鞅的唯法是从与秦孝公的后发制人在这里不谋而合,都对这种有可能合流的危险采取了冷处置——你不跳,我不动。所以如此,是因为秦孝公要让岁月自然淘汰这些危险者。他相信,仇恨失意郁闷独居山野放逐等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将早早夺去他们的生命。甘龙、嬴虔、公孙贾几个人一死,全部危险力量的旗帜人物就没有了,其余残余力量,自然也就在朝野大势中融化了。
谁能想到,上天仿佛遗忘了那些失去价值的生命,竟然不可思议地将厄运降临在他这个国君身上,盛年之期,行将辞世。这一冷酷事实,迫使秦孝公动了杀机,他要在最后的时日里铲除这些隐患。
即将成为国君的嬴驷,对商鞅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疏离,对嬴虔公孙贾则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歉意。这是秦孝公敏锐的直觉。假若这些危险者消失了,嬴驷会是一个好君主,也有能力保持秦国的稳定。然则,只要这些危险者还在朝局之内,秦国新法和商鞅本人就将面临极大的风险。要消灭这种隐患,只有他能做到。[点评31]
秦孝公的谋划很简单,也很实用。首先,他避开了商鞅,也避开了嬴驷,不教他们知道这件事,更不教他们参与这件事。商鞅是秦法的象征,是危险势力的复仇目标,而铲除隐患的方式却是“违法”的权力角逐,是旨在保护商鞅的行动。有他参与,隐患反而会更加复杂,反倒可能使保护商鞅的目的适得其反。而嬴驷是储君,要尽可能地不为他树敌。单独地秘密地完成这件大事,是秦孝公最后的心愿。
有意将嬴驷留在南山,秦孝公与荧玉迅速回到咸阳。荧玉按照秦孝公的叮嘱回府了,秦孝公却驰往咸阳北阪的狩猎行宫。
这时候的咸阳北阪,还保持着苍茫荒野的原貌,远非后来那样声威赫赫。所谓狩猎行宫,也就是两三座储藏猎具的石屋与临时休憩的一片庭院。虽然简朴,却常住着一个百人骑士队,等闲臣民不能进入。秦孝公在这里秘密召见了国尉车英,计议了大约半个时辰,秦孝公又飞车回到了咸阳宫。
夜半时分,北风呼啸,滴水成冰。漆黑的原野上,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从北阪的丛林中开出,又悄无声息地开进了咸阳北门。
就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咸阳南市的那片孤独院落里,蒙面石刻般的嬴虔依旧青灯枯坐。突然,“砰”的一声,一支袖箭扎在面前的长案上!庭院中却一片寂静,杳无人迹。嬴虔缓缓拔下袖箭,解开箭身的布片展开,不禁浑身一抖。枯坐良久,他伸手“笃、笃、笃”敲了三下长案。
一个黑衣老仆走来默默一躬,嬴虔对老仆耳语片刻,老仆快疾地转身走了。
次日清晨,一夜北风刮尽了阴霾,咸阳城红日高照恍若阳春。咸阳宫南门驶出了一辆又一辆华贵的青铜双马轺车,车上特使捧着国君的君书,抵达一个又一个元老重臣的府前。秦孝公向元老们发出了大宴喜书——国君康复,将在咸阳宫聚宴老臣,大赦前罪,特派使者专车迎接,元老务必奉书前来。
一时间,街中国人翘首观望,感慨国君的宽宏大量,弥漫出一片喜庆。一半个时辰后,以各种形式贬黜而备受冷落的元老们陆续进了咸阳宫,矜持地下了青铜轺车,相互高声谈笑着进了正中大殿,按原先的爵位名号各自就座了。六个大燎炉,木炭烧得通红,大殿中暖烘烘的。这些白发苍苍的元老们多年来为了自保,已经断绝了相互来往。今日聚宴宫中,纷纷相互问候试探,寒暄得不亦乐乎。堪堪将近巳时,大殿中只剩下三张空案——正中央的国君位、左手的太师位、右手的太子左傅上将军位。
巳时一刻,秦孝公轻裘宽带,神采焕发地走进大殿。
“参见君上!”元老们离座躬身,齐声高呼。
秦孝公一瞄座位,微微一怔,却又笑道:“诸位老臣入座,老太师与上将军一到,立即开宴。”
此时,突闻殿外马蹄声疾,一特使大步匆匆走进道:“禀报君上,太师甘龙病故!”
“病故?”秦孝公霍然起身,“何时病故?”
“半个时辰前。臣亲自守候榻前,送老太师归天。”
秦孝公尚在惊诧,又一特使飞马回报:“禀报君上,左傅公子虔突然病逝!”[点评32]
“噢……是何因由?”
“突发恶疾,误用蛮药,吐血而死。”
秦孝公思绪飞转,断然下令道:“上大夫景监,主持大宴。国尉车英,随我去两府吊唁。”回身对景监低声叮嘱几句,匆匆登车出宫。
封闭大门二十年的公子虔府终于大开了正门,一片动地哭声。秦孝公到来时,老得佝偻蹒跚的白发总管正在门外迎候。孝公下车,眼见昔日声威赫赫的上将军府里外一片荒凉破败,令人不堪卒睹。进得庭院,正厅阶下一张大案上停放着黑布苫盖的一具尸体,府中男女老幼都在伏地大哭。孝公上前缓缓揭开黑布,一张令人生畏的面孔赫然现在眼前——一头白发散乱,被割掉鼻子的一张脸干缩得瘦骨嶙峋,沾满了紫黑色的淤血。昔日伟岸的身材,干瘦得仿佛冬日的枯树老枝。
是的,这是嬴虔,这是自己的同父异母兄长。那身材,那面孔,甚至那气味儿,秦孝公嬴渠梁都太熟悉了,任谁也替代不了。蓦然,秦孝公一阵心酸,眼中热泪夺眶而出,挥手哽咽道:“入殓吧。以公侯礼安葬。我,改日祭奠……”转身大步走了。
太师府也是举府披麻戴孝,大放悲声。
秦孝公对甘龙这位门人故吏遍及朝野的三朝元老,本来便敬而远之,心中自然无甚伤悲,反倒觉得他死得太蹊跷幸运了些。来到咸阳新都最显赫的府邸,秦孝公吩咐车英带十名甲士跟随进府,径直进入正厅。甘龙的长子甘成跪拜迎接,痛哭失声。秦孝公肃然正色吩咐道:“公子且莫悲伤,带我向老太师作别。”
甘成带秦孝公来到寝室,只见帐幔低垂,满室都是积淀日久的浓郁草药气息。甘成上前挂起帐幔,肃立榻侧。秦孝公近前,只见偌大卧榻洁净整齐,中间仰面安卧着一个须发雪白面目枯干的老人。在秦孝公记忆中,甘龙从来都是童颜鹤发洁净整齐,如何十余年闲居竟枯瘦黝黑?秦孝公略一思忖,凑近死者头部,右手轻轻拨开耳根发际,一颗紫黑的大痣赫然在目!
长嘘一声,秦孝公默默向甘龙遗体深深一躬,转身道:“甘成啊,老太师高年无疾而终,亦算幸事,还须节哀自重。与上将军同等,以公侯大礼安葬。”甘成涕泪交流,拜倒叩谢。
回宫的路上,秦孝公对车英低声吩咐几句,径直到书房去了。
大殿中的元老们突闻噩耗,一个个心神不定。无论景监如何殷勤劝酒,大宴终是萧疏落寞。正午时分,国尉车英进殿,说君上心情伤恸,不能前来共饮,请元老们自便。[点评33]
重臣病逝,虽非国丧,也是大悲不举乐,国君辞宴,正合礼制。元老们岂能不明白这传统的规矩?于是纷纷散去,到两府奔丧吊唁去了。
秦孝公在书房将自己关了半日,反复权衡,觉得嬴虔、甘龙既死,老世族元老们已经失去了旗帜,很难再掀起何等风浪。至于放逐的那个公孙贾,车英已经禀报了他在刑私逃。这种罪上加罪的重犯,本身不可能具有任何鼓噪力,也不可能对嬴驷产生扰动。再说,公孙贾本人毕竟长期做文职大臣,在重视武职与家世的老秦世族中素来没有威望,尚不如孟西白三族的将领们有根基。只要大势不乱,这样的罪犯回到秦国无异于自投罗网。况且,也该给嬴驷和商君他们留一些“开手”的事做,未必自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既然如此,再杀那些元老世族已经没有甚必要,不如留着,逐渐的化为国人庶民便了。
当夜,秦孝公密令车英取缔紧急部署,从咸阳宫撤出了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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