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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到家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候了。家树用了一点茶水，他表兄陶伯和，就请他到饭厅里吃饭。陶伯和有一个五岁的小姐，一个三岁的少爷，另有保姆带着。夫妇两个，连同家树，席上只有三个座位。家树上坐，他夫妇俩横头。陶太太一面吃饭，一面看着家树笑道：&ot;这一晌子，表弟喜欢一人独游，很有趣吗？&ot;家树道：&ot;你二位都忙，我不好意思常要你们陪伴着，只好独游了。&ot;伯和道：&ot;今天在什么地方来？&ot;家树道：&ot;听戏。&ot;陶太太望了他微笑，耳朵上坠的两片&ot;翡翠秋叶&ot;，打着脸上，摇摆不定，微微的摇了一摇头道：&ot;不对吧。&ot;说时，把手上拿着吃饭的牙筷头，反着在家树脸上轻戳了一下，笑道：&ot;脸都晒得这样红，戏院子里，不能有这样厉害的太阳吧。&ot;伯和也笑道：&ot;据刘福说，你和天桥一个练把式的老头认识，那老头有一个姑娘。&ot;家树笑道：&ot;那是笑话了，难道我为了他有一个姑娘，才去和他交朋友不成？&ot;陶太太道：&ot;表弟倒真是平民化，不过这种走江湖的人，可是不能惹他们。你要交女朋友……&ot;说到这里，将筷子头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尖，笑道：&ot;我有的是，可以和你介绍啊！&ot;家树道：&ot;表嫂说了这话好几次了，但是始终不曾和我介绍一个。&ot;陶太太道：&ot;你在家里，我怎样给你介绍呢？必定要你跟着我到北京饭店去，我才能给你介绍。&ot;家树道：&ot;我又不会跳舞，到了舞厅里，只管看人跳舞，自己坐在一边发呆，那是一点意思也没有。&ot;陶太太笑道：&ot;去一次两次，那是没有意思的。但是去得多了，认识了女朋友之后，你就觉得有意思了。无论如何，总比到天桥去坐在那又臊又臭的小茶馆里强得多。&ot;家树道：&ot;表嫂总疑心我到天桥去有什么意思，其实我不过去了两三回，要说他们练的那种把式，不能用走江湖的眼光看他们，实在有些本领。&ot;伯和笑道：&ot;不要提了，反正是过去的事。是江湖派也好，不是江湖派也好，他已远走高飞，和他辩论些什么？&ot;当下家树听了这话，忽然疑惑起来。关寿峰远走高飞，他何以知道？自己本想追问一句，一来这样追问，未免太关切了，二来怕是刘福报告的。这时刘福正站在旁边，伺候吃饭，追问出来，恐怕给刘福加罪，因此也就默然不说了。

平常吃过了晚饭，陶太太就要开始去忙着修饰的，因为上北京饭店跳舞，或者到真光、平安两电影院去看电影，都是这时候开始了。因此陶太太一放下筷子，就进上房内室去了。家树道：&ot;表嫂忙着换衣服去了，看样子又要去跳舞。&ot;伯和道：&ot;今晚上我们一块儿去，好不好？&ot;家树道：&ot;我不去，我没有西服。&ot;伯和道：&ot;何必要西服，穿漂亮一点的衣服就行了。&ot;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ot;只要身上的衣服，穿得没有一点皱纹，头发梳得光光滑滑的，一样的可以博得女友的欢心。&ot;家树笑道：&ot;这样子说，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倒是士为悦己者容了。&ot;伯和道：&ot;我们为悦己者容，你要知道，别人为讨我们的欢心更要修饰啊。你不信，到跳舞场里去看看，那些奇装异服的女子，她为着什么？都是为了自己照镜子吗？&ot;家树笑道：&ot;你这话要少说，让表嫂听见了，就是一场交涉。&ot;伯和道：&ot;这话也不算侮辱啊！女子好修饰，也并不是一定有引诱男子的观念，不过是一点虚荣之心，以为自己好看，可以让人羡慕，可以让人称赞。所以外国人男子对女子可以当面称许她美丽的。你表嫂在跳舞场里，若是有人称许她美丽，我不但不忌妒，还要很喜欢的。然而她未必有这个资格。&ot;两人说着话，也一面走着，踱到上房的客厅里来。只见中间圆桌上，放了一只四方的玻璃盒子，玻璃棱角上，都用五色印花绸来滚好，盒子里面，也是红绸铺的底。家树道：&ot;这是谁送给表兄一个银盾？盒子倒精致，银盾呢？&ot;伯和口里衔了半截雪茄，用嘴唇将雪茄掀动着，笑了一笑道：&ot;你仔细看，这不是装银盾的盒子呀！&ot;家树道：&ot;果然不是，这盒子大而不高，而且盒托太矮，这是装什么用的呢？莫不是盛玉器的？&ot;伯和笑道：&ot;越猜越远。暂且不说，过一会子，你就明白了。&ot;家树笑笑，也不再问，心想：我等会倒要看一个究竟，这玻璃盒子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多大一会儿工夫，陶太太出来了。她穿了一件银灰色绸子的长衫，只好齐平膝盖，顺长衫的四周边沿，都镶了桃色的宽辫，辫子中间，有挑着蓝色的细花，和亮晶晶的水钻，她光了一截脖子，挂着一副珠圈，在素净中自然显出富丽来。家树还未曾开口，陶太太先笑道：&ot;表弟！我这件衣服新做的，好不好？&ot;家树道：&ot;表嫂是讲究美术的人，自己计划着做出来的衣服，自然是好。&ot;陶太太道：&ot;我以为中国的绸料，做女子的衣服，最是好看。所以我做的衣服，无论是哪一季的，总以中国料子为主。就是鞋子，我也是如此，不主张那些印度缎、印度绸。&ot;说时，把她的一条玉腿，抬了起来，踏在圆凳上。家树看时，白色的长丝袜，紧裹着大腿，脚上穿着一双银灰缎子的跳舞鞋。沿鞋口也是镶了细条红辫，红辫里依样有很细的水钻，she人的目光。横着脚背，有一条锁带，带子上横排着一路珠子，而鞋尖正中，还有一朵精致的蝴蝶，蝴蝶两只眼睛，却是两颗珠子。家树笑道：&ot;这一双鞋，实在是太精致了，除非垫了地毯的地方，才可以下脚。若是随便的地下也去走，可就辱没了这双鞋了。&ot;陶太太道：&ot;北京人说，净手洗指甲，作鞋泥里踏，你没有听见说过吗？不要说这双鞋，就是装鞋的这一个玻璃盒子，也就很不错了。&ot;说时，向桌上一指，家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样精致的东西，还是一只放鞋的盒子呢！

这时陶太太已穿了那鞋，正在光滑的地板上，带转带溜，只低了头去审查。不料家树却插问一句：&ot;这样的鞋子要多少一双？&ot;陶太太这才转过身来笑道：&ot;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因为一家鞋店里和我认识，我介绍了他有两三千块钱生意，所以送我一双鞋，作为谢礼。&ot;家树道：&ot;两三千块吗？那有多少双鞋？&ot;陶太太道：&ot;不要说这种不见世面的话了，跳舞的鞋子，没有几块钱一双的。好一点，三四十块钱一双鞋，那是很平常的事，那不算什么。&ot;家树道：&ot;原来如此，像表嫂这一双鞋，就让珠子是假的，也应该值几十块钱了。&ot;陶太太道：&ot;小的珠子，是不值什么的，自然是真的。&ot;家树笑道：&ot;表嫂穿了这样好的新衣，又穿了这样好鞋子，今天一定是要到北京饭店去跳舞的了。&ot;陶太太道：&ot;自然去。今天伯和去，你也去，我就趁着今晚朋友多的时候，给你介绍两位女朋友。&ot;家树笑道：&ot;我刚才和伯和说了，没有西装，我不去。&ot;伯和道：&ot;我也说了，没有西装不成问题，你何以还要提到这一件事？&ot;家树道：&ot;就是长衣服，我也没有好的。&ot;……当下陶太太见伯和也说服不了，便自己走回房去，拿了一瓶洒头香水，一把牙梳出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将香水瓶子掉过来，就向他头上洒水。家树连忙将头偏着躲开，陶太太道：&ot;不行不行，非梳一梳不可。不然我就不带你去。&ot;家树笑道：&ot;我并不要去啊。&ot;伯和道：&ot;我告诉你实话吧，跳舞还罢了，北京饭店的音乐，不可不去一听。他那里乐队的首领，是俄国音乐大学的校长托拉基夫。&ot;家树道：&ot;一个国立大学的校长，何至于到饭店里去作音乐队的首领？&ot;伯和道：&ot;因为他是一个白党，不容于红色政府，才到中国来。若是现在俄国还是帝国，他自然有饭吃，何至于到中国来呢？&ot;家树道：&ot;果然如此，我倒非去不可。北京究竟是好地方，什么人材都会在这里齐集。&ot;陶太太见他说要去，很是欢喜，催着家树换了衣服，和她夫妇二人，坐了自家的汽车，就向北京饭店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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