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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良依着他心里,总想在没有和儿子见面以前,不知儿子的情形如何,暂且以不和冯子云见面为妙。然而除了冯子云,又没有第三个人是熟识的。他听了掌柜的话,心里头默念了一会,然后就向他道:&ldo;还是等我儿子来罢。北平城里还有一两个朋友,在交情上还够不上去找人家,我也就只好不说了,就是硬去找人家,恐怕人家也不会来,那岂不让人加倍地失望。&rdo;
掌柜的道:&ldo;你这话不是那样说。不管人家来不来,我们替你把信送到了。来与不来,我们总算尽了一番心。若是压根儿就不给人家送信去,将来你的朋友知道了,可要说我们不会做买卖。你何必不告诉我们?你怕出车钱吗?这回我派人和你白跑,不要你出车钱了。&rdo;
世良哼着道:&ldo;掌柜的!你说得对。但是我也有我的难处,你再等半天,我就有办法了。&rdo;这掌柜的见他死也不肯说,一味地苦逼他,也是无益,只好叹着气走了。
可是不到一小时,那掌柜又进房来,向世良皱了眉道:&ldo;刚才我向你们少爷住的公寓里,通了一个电话,他还是不曾回来。你干耗着,那可不是办法。&rdo;
世良心里既急于要看儿子,又不晓得这害的是什么病。孤孤单单地在这小客店里睡着,过一小时,犹如过了一个长年。睁着双眼,只管看顶棚上垂下的纸。那样飘飘荡荡,脑筋里可同时幻想着。那片纸像只狗,那片纸像个妖怪,还有那片纸,像儿子计春。但只管把这无聊的幻想,来安慰自己,及至不作幻想了,就更显着无聊。
这时掌柜的又进来了,他就转了个念头,自己儿子不好,冯子云是完全知道的,就是父子见面了,少不得还有许多事要人家帮忙,何必瞒着他呢?于是向掌柜的道:&ldo;我有是有个同乡朋友,倒不必去找他,只和他通个电话,问问他可知道我儿子的所在,若是他能把我儿子找来,也就用不着把他请来了。&rdo;
第二十七回客店病身孤思儿肠断(2)
掌柜的笑道:&ldo;有这话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这朋友,既然家里头有电话,一定是情形很好的。你快说,他是干什么的?我马上就去给他通个电话。&rdo;
世良由被中伸出一只手来,指着掌柜的道:&ldo;电话你只管打,你只能说我找不着儿子,请他告诉我一个地方。千万不能说我病了。&rdo;掌柜的听他这个条件,越发是有些疑心,表面上也就答应了,照他的话办。
世良于是把冯子云住的所在和电话号码,一齐告诉了他,还许了他,儿子来了,一定多给伙计们的小费。掌柜的对于这件事,自然是挑有辫子的抓,立刻向冯子云家通了一个电话,报告周世良的病状。
不料这个电话打去以后,却令他更是失望。原来那边回的电话,却说冯先生到南京开教育联合会去了,太太也跟着去了。家里就剩有几个听差看守门户,有话等先生回来再说;再问问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就说两个月以后才回来。
掌柜的哭丧着脸,走到屋子里去,向炕上的人拱拱手道:&ldo;客人!这可不巧,这位冯先生已经走了,要两个月才回来呢。你还有什么朋友?我再和你去找找。要不然……你是千里迢迢来寻儿子的,我们开客店……客人……&rdo;
世良听他说话吞吞吐吐地,便由被里伸出两只手,抱着拳头连拱了几下道:&ldo;掌柜的!你放心,我这是感冒,不会死的,就是要死的话,你临时也可以把我拖到大门外去。我那儿子,到了今天晚上,还能够不回公寓吗?回头再和他通一个电话,他听说我害了病,还能够不管吗?&rdo;
掌柜的想着,他这话总是有理的。儿子听了老子害病,能够不理会吗?而况老子是为了寻儿子来的。为了寻儿子害病的,慢说是儿子,就是一个朋友,听了这话,也应当来看看吧?他自己设想,替自己转弯,也就宽解过来了,于是坐到柜房里去静等那看老子的儿子前来。
店里的人尚是如此着急,那本身害病的老子,就更可想见了。这窗外的风沙,不曾息灭下去;纸窗上依然是鱼肚色,看不见一点阳光,自然也就看不出来是什么时候。闭着眼睛默一会神,又睁开眼睛看看。时而风吹门户响,疑是儿子来了,时而听到墙外面有人说话,也疑心是儿子来了。他虽然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可是他那一颗心,比全身任何一部分,都要忙碌,时时刻刻都在那里等着儿子。
他由安庆到北平来,在轮船上,舍不得那统舱买铺位的钱,坐在舱外的舱舷上,江风吹着,这就让他够可怜的了。上了津浦火车,偏偏是三等车上,挤得人放脚的地方都没有,两宿不曾睡觉。及至到了北平,一点东西也不曾吃,就在大风里面跑了大半夜。一个年过五十的人,如何能受这种辛苦?所幸他体子强健,所以昨晚上还挣扎着坐了人力车子回到小客店来了,但是今天等了一天的儿子,心里焦急异常,内外夹攻,把他这病体,逼迫得越发地沉重。
到了下午,温度加高,头上好像束上了一道铜箍,又紧又重,哪里抬得起来,全身筋骨酸痛,自己是直着身体不好,缩着身体也不好,眼睛闭上,却不能安然睡觉。
但这是初期的形势,到了后来,也就昏迷过去了。可是这个时候,他那可爱的儿子,已经发现在面前。时而看到计春在山上放牛,时而看到计春在豆腐店后面房里读书,时而看到计春陪了自己游故宫。
儿子倒是看得到,只是像演电影一般,事实过去得很快,令人头晕目眩,捉摸不定。因为这样变迁太快,吓得世良不敢再看。原来是他的病症和思想错综在一起,就反映出这一个段落一个段落的断梦来。
不过他的眼睛,又有些不受他的支配,睁开了一会,就要闭上,闭上之后,他又做梦了。他的身子,几乎是成了天上的月亮,转过来,看到某个地方风涛汹涌;转过去,看到某个地方人山人海,再回过来,又看到某个地方鼓乐喧天。总而言之,他是在最繁杂的地方,做最忙碌的过客。不必身上有什么病苦,就是这千头万绪的幻梦,把他这个千里孤客,也搅扰得可以了。
那外面店房里的掌柜,见他昏昏沉沉睡着,哪里知道他这样忙于做梦。悄悄地走到屋子里来,偷看了两三回,见他睡在那里,还呼吸得胸脯上下起落,料是活人。叫了两声,他只糊里糊涂答应着。
这一下子,掌柜的真急了,不得已,还是向计春住的公寓去电话。可是那边所答复的,好像是一种刻板文章,总是还没有回来呀五个字。到了最后,他心里想着,恐怕这是那公寓里捣鬼的,哪里能够整天整夜地不回来。说不得了,自己就坐了加快的人力车子,直奔到那公寓里去。
他照着同行的资格,先会晤了这里的账房,把实在情形说了,因道:&ldo;这位客人,病得很重。若是死在我店里,我不但要担上一副很大的责任,而且还找不着人收尸呢。&rdo;
公寓里账房听他如此说了,才告诉他,计春实在没有回来,不过昨天晚上有个皇宫舞场的舞女陆情美,邀他坐汽车走了。若是找着了这个舞女,也许可以打听得他的下落出来,但是这个时候,舞女也不会到舞场里去,你熬到晚上再说罢,若是在晚上以前,他回公寓里了,必定将这个人送到贵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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