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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家树顺着一条路走去，那木屋向南敞开，对了先农坛一带红墙，一丛古柏，屋子里摆了几十副座头，正北有一座矮台，上面正有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大鼓娘，在那里坐着，依次唱大鼓书。家树本想坐下休息片刻，无奈所有的座位人都满了，于是折转身复走回来。所谓&ot;水心亭&ot;，不过如此。这种风景，似乎也不值得留恋。先是由东边进来的，这且由西边出去--一过去却见一排都是茶棚。穿过茶棚，人声喧嚷，远远一看，有唱大鼓书的，有卖解的，有摔跤的，有弄口技的，有说相声的。左一个布棚，外面围住一圈人；右一个木棚，围住一圈人。这倒是真正的下等社会俱乐部。北方一个土墩，围了一圈人，笑声最烈。家树走上前一看，只见一根竹竿子，挑了一块破蓝布，脏得像小孩子用的尿布一般。蓝布下一张小桌子，有三四个小孩子围着打锣鼓拉胡琴。蓝布一掀，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黑汉子，穿一件半截灰布长衫，拦腰虚束了一根糙绳，头上戴了一个烟卷纸盒子制的帽子，嘴上也挂了一挂黑胡须，其实不过四五十根马尾。他走到桌子边一瞪眼，看的人就叫好，他一伸手摘下胡子道：&ot;我还没唱，怎么样就好得起来？胡琴赶来了，我来不及说话。&ot;说着马上挂起胡子又唱起来。大家看见，自是一阵笑。

家树在这里站着看了好一会子，觉得有些乏，回头一看，有一家茶馆，倒还干净，就踏了进去，找个座位坐下。那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条，上面大书一行字：&ot;每位水钱一枚。&ot;家树觉得很便宜，是有生以来所不曾经过的茶馆了。走过来一个伙计，送一把白瓷壶在桌上，问道：&ot;先生带了叶子没有？&ot;家树答：&ot;没有。&ot;伙计道：&ot;给你沏钱四百一包的吧！香片？龙井？&ot;这北京人喝茶叶，不是论分两，乃是论包的。一包茶叶，大概有一钱重。平常是论几个铜子一包，又简称几百一包。一百就是一个铜板。茶不分名目，泡过的茶叶，加上茉莉花，名为&ot;香片&ot;。不曾泡过，不加花的，统名之为&ot;龙井&ot;。家树虽然是浙江人，来此多日，很知道这层原故。当时答应了&ot;龙井&ot;两个字，因道：&ot;你们水钱只要一个铜子，怎样倒花四个铜子买茶叶给人喝？&ot;伙计笑道：&ot;你是南边人，不明白。你自己带叶子来，我们只要一枚。你要是吃我们的茶叶，我们还只收一个子儿水钱，那就非卖老娘不可了。&ot;家树听他这话，笑道：&ot;要是客人都带叶子来，你们全只收一个子儿水钱，岂不要大赔钱？&ot;伙计听了，将手向后方院子里一指，笑道：&ot;你瞧！我们这儿是不靠卖水的。&ot;家树向后院看去，那里有两个木架子，插着许多样武器，胡乱摆了一些石墩石锁，还有一副千斤担。院子里另外有重屋子，有一群人在那里品茗闲谈。屋子门上，写了一幅横额贴在那里，乃是&ot;以武会友&ot;。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走了出来，取架子上的武器，在院子里练练。家树知道了，这是一般武术家的俱乐部。家树在学校里，本有一个武术教员教练武术，向来对此感到有些趣味，现在遇到这样的俱乐部，有不少的武术可以参观，很是欢喜，索性将座位挪了一挪，靠近后院的扶栏。先是看见有几个壮年人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刀棍，最后走出来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身上穿了一件紫花布汗衫，横腰系了一根大板带，板带上挂了烟荷包小褡裢，下面是青布裤，裹腿布系靠了膝盖，远远的就一摸胳膊，精神抖擞。走近来，见他长长的脸，一个高鼻子，嘴上只微微留几根须。他一走到院子里，将袖子一阵卷，先站稳了脚步，一手提着一只石锁，颠了几颠，然后向空中一举，举起来之后，望下一落，一落之后，又望上一举。看那石锁，大概有七八十斤一只，两只就一百几十斤。这向上一举，还不怎样出奇，只见他双手向下一落，右手又向上一起，那石锁飞了出去，直冲过屋脊。家树看见，先自一惊，不料那石锁刚过屋脊，照着那老人的头顶，直落下来，老人脚步动也不曾一动，只把头微微向左一偏，那石锁平平稳稳落在他右肩上。同时，他把左手的石锁抛出，也把左肩来承住。家树看了，不由暗地称奇。看那老人，倒行若无事，轻轻的将两只石锁向地下一扔。在场的一班少年，于是吆喝了一阵，还有两个叫好的。老人见人家称赞他，只是微微一笑。

这时，有一个壮年汉子，坐在那千斤担的木杠上笑道：&ot;大叔，今天你很高兴，玩一玩大家伙吧。&ot;老人道：&ot;你先玩着给我瞧瞧。&ot;那汉子果然一转身双手拿了木杠，将千斤担拿起，慢慢提起，平齐了双肩，咬着牙，脸就红了。他赶紧弯腰，将担子放下，笑道：&ot;今天乏了，更是不成。&ot;老人道：&ot;瞧我的吧。&ot;走上前，先平了手，将担子提着平了腹，顿了一顿，反着手向上一举，平了下颏，又顿了一顿，两手伸直，高举过顶。这担子两头是两个大石盘，仿佛像两片石磨，木杠有茶杯来粗细，插在石盘的中心。一个石磨，至少也有二百斤重，加上安在木杠的两头，更是吃力。这一举起来，总有五六百斤气力，才可以对付。家树不由自主的拍着桌子叫了一声&ot;好！&ot;那老人听到这边的叫好声，放下千斤担，看看家树，见他穿了一件蓝湖绉夹袍，在大襟上挂了一个自来水笔的笔插。白净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边圆框眼镜，头上的头发虽然分齐，却又卷起有些蓬乱，这分明是个贵族式的大学生，何以会到此地来？不免又看家树两眼。家树以为人家是要招呼他，就站起来笑脸相迎。那老人笑道：&ot;先生，你也爱这个吗？&ot;家树笑道：&ot;爱是爱，可没有这种力气。这个千斤担，亏你举得起。贵庚过了五十吗？&ot;那老人微笑道：&ot;五十几？--望来生了！&ot;家树道：&ot;这样说过六十了。六十岁的人，有这样大力气，真是少见！贵姓是……&ot;那人说是姓关。家树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来谈话，才知道他名关寿峰，是山东人，在京以作外科大夫为生。便问家树姓名，怎样会到这种茶馆里来？家树告诉了他姓名，又道：&ot;家住在杭州。因为要到北京来考大学，现在补习功课。住在东四三条胡同表兄家里。&ot;寿峰道：&ot;樊先生，这很巧，我们还是街坊啦！我也住在那胡同里，你是多少号门牌？&ot;家树道：&ot;我表兄姓陶。&ot;寿峰道：&ot;是那红门陶宅吗？那是大宅门啦，听说他们老爷太太都在外洋。&ot;家树道：&ot;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个总领事，带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现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过家里还可过，也不算什么大宅门。你府上在哪里？&ot;寿峰哈哈大笑道：&ot;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去谈&039;&039;府上&039;&039;啦？我住的地方，就是个大杂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么叫大杂院。这就是说一家院子里，住上十几家人家，做什么的都有。你想，这样的地方，哪里安得上&039;&039;府上&039;&039;两个字？&ot;家树道：&ot;那也不要紧，人品高低，并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喜欢谈武术的，既然同住在一个胡同，过一天一定过去奉看大叔。&ot;寿峰听他这样称呼，站了起来，伸着手将头发一顿乱搔，然后抱着拳连拱几下，说道：&ot;我的先生，你是怎样称呼啊？我真不敢当。你要是不嫌弃，哪一天我就去拜访你去。&ot;又道：&ot;说到练把式，你要爱听，那有的是……&ot;说时，一拍肚腰带道：&ot;可千万别这样称呼。&ot;家树道：&ot;你老人家不过少几个钱，不能穿好的，吃好的，办不起大事，难道为了穷，把年岁都丢了不成？我今年只二十岁。你老人家有六十多岁，大我四十岁，跟着你老人家同行叫一句大叔，那不算客气。&ot;寿峰将桌子一拍，回头对在座喝茶的人道：&ot;这位先生慡快，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少爷们。&ot;家树也觉着这老头子很慡直，又和他谈了一阵，因已日落西山，就给了茶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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