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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檐兽脊,莲花玉扄,偌大的宫廷里悄寂无声,湛蓝的天空被限制在高高的朱红色城墙之间,看起来繁华而且悲哀。
“小主,景泰宫到了。”
领路的太监向杨薏陵微微鞠躬行礼,他面容生得年轻,青色衣衫的衣角轻晃,看来是一个七品开外的小宦官,不然也不会来领她这罪臣之女吧。杨薏陵这样想着,一面感谢,一面习惯性地想从衣袖里掏出碎银钱袋子打赏,但很快又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只好对那小太监歉意地一笑。
那小太监倒像是平日里受够了主子的漠视和冷眼,得到这样意外的笑容,微微有些羞赧,于是不由得多说了些话:“恭喜小主,小主不知,这景泰宫离皇上的寝宫养元殿却是很近,宫殿里的摆设用度都是好的,另住的也是位性子柔和的,苏美人。皇上正是心中有小主,才会给小主安排这样一个寝宫哪。”
小太监退下后,杨薏陵回望碧天,只见灼日当空,却无云翳,正是午时了。
午时当斩,虽未亲眼看见那血泊,但杨薏陵知道,自己已是个孤儿了。
走进层层叠叠的宫殿,道路两侧梨花雪白得如绸似绡,脆薄的hua瓣轻轻飘洒,落在院中石砖上,落在行人的衣衫上,落在那口水井的沿壁上,杨薏陵轻轻一掸衣襟,便又重新有细小的白色在半空中飞舞。
到了寝殿外,己有内务府拨来的两位宫女和两位太监在等候,看见杨薏陵都连忙行礼。杨薏陵道了“免礼”,只拿眼微微一打量那些宫女太监,皆是一脸恭敬的样子,轻垂着眼皮看向地面,所有眼神波动都巧妙地藏了起来。杨薏陵不知道那隐匿的目光中是否有冷淡的不屑,毕竟自己这位主子可是还在孝期就卖身求荣了。想起之前种种,杨薏陵悲从中来,对这些宫女太监也无甚兴趣,头也不回地直接进了殿。
虽然只是个宝林,安排的这景泰宫偏殿也不失皇家气度,雕花窗棂,朱罗帐幔,香炉里燃着气味清浅的香,说不上富丽堂皇,却也不乏古玩珍宝。这屋子是派人匆忙打扫过的样子,而杨薏陵毕竟是大家出来的女儿,依然目光锐利地从富丽之中看出了一点属于低位妃嫔的窘迫。
罢了,杨薏陵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反正都是将死之人了,这一切都将作浮云散尽,谁会太在意葬身之处是否足够荣华?
父母兄长皆冤魂染血,杨薏陵实在不愿抓住李承天莫名其妙的一点怜香惜玉之心苟活,比起在宫中了此残生,倒不如自己先行了结。李承天这般心狠手辣的人,为什么独独赦免她?她不信会是一见钟情这般幼稚的理由。更何况深宫寂寂,多少红颜粉黛还未等来君王雨露便化为枯骨,虽是宫妃,说起来却不及卢家有莫愁。
“小主......”见杨薏陵一言不发地在一张黄花梨木椅上坐下,一个宫女怯怯地上前来向她请示。杨薏陵拿起一旁桌上的茶盏,轻抿一口,尝出泡的是上好的雀舌,却将茶盏一掷道:“本小主初来乍到,竟不知你们是这样怠慢主子的,难道是从前的主子太好性子了,才叫你们这般猖狂。寝殿里收拾得这样怠慢,还拿这起子下等茶脏了本小主的舌头!”茶盏落在地上时一声脆响,登时碎得和杨薏陵的话一般干脆果断。
“小主息怒,小主......”屋内的宫女太监吓得赶紧跪下求饶,另一个宫女一面磕头一面大着胆子解释道:“小主,自从圣旨传到,奴婢们便一刻也不敢拖延地准备,这茶也是这景泰宫里上好的雀舌了,并不是奴婢们欺上瞒下......”
“本小主说话,你几个胆子这般chazui?”杨薏陵冷冷道,“是时间紧迫,本小主也不多责罚你们,不然定是要好好掌zui的!全部去,把这寝殿里里外外再清扫一遍!”
由于杨薏陵这猝不及防的下马威,宫女和太监都以为这位出生世家的新主子曾经被宠坏了,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一面在心里唉声叹气,为自己将来伏低做小的命运悲叹,一面手脚迅速地重新收拾起来。没有摸清主子的心理,他们便都专注于眼前的事务而不敢松懈,因而竟没有人注意到杨薏陵已轻轻站起来,仪态万方地走向了院中的那口水井!
三月的水,究竟还是有些微凉吧。
杨薏陵默默看着井里那澄澈的水波。石砖围成的圆中水清如许,还有一只小巧玲珑的木桶在其中上下起伏,它们都大好的春日里幽幽地泛着些生的光彩,而浑然不知有人要以死破坏这难得的安宁。
“小主!小主!”
就在杨薏陵纵身跳下的一瞬间,忽然有人从后面极其大力地抱住了她的腰,杨薏陵万万没有料到会这样,劲道不由自主地一松,一个踉跄后一下子就被人带得脱离了井边。
周围一下子嘈杂起来,本来正在干活的宫女和太监纷纷惶恐不安地围了上来,口中皆是“小主!小主!”地叫着,有的甚至已吓得shuang腿发软,一下子跪坐在地。杨薏陵睁眼一瞧,才发现刚刚救她的人竟然是个其貌不扬的宫女。那宫女想必身份不低,此时正扬眉叉腰地教训眼前的人:“你们这些胆大包天的狗奴才,竟敢这样怠慢了小主,难怪之前惹得小主发火呢!我家主子从前是小主的相识,都说小主这样性子柔和的人怎的初来乍到便动了这样大的气!小主玉体金贵,又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们有几条命够赔的?”教训完后又转身对杨薏陵恭敬行礼:“惊扰到小主了,醉宝林小主,奴婢是苏美人身边的宫女,司棋。”
“原来是苏姐姐身边的人,却是我怠慢了,”杨薏陵虚弱地微笑,“刚来时就听说了这景泰宫里还住着一位好性儿的苏美人,没先去拜见,是我的不是呢。”
司棋道:“小主客气了,原是我们小主欢喜见得故人,听得小主动怒,又见小主迟迟不来,以为小主初来乍到便遇上了什么麻烦的事情,这才派奴婢前来瞧瞧,奴婢虽然愚钝,或许也可为小主解忧一二。谁知小主竟是......其实依奴婢愚见,小主这是何苦呢?毕竟这‘醉’字可不是人人都当得起的,更何况小主心里放心不下的还有人呢。”说道最后一句时,声音倏然低下来。
杨薏陵眼神一暗。
她知道的。先帝李弭乃开国皇帝,好战而且好美人,大齐之前厚积薄发许久后终于得以入土中原,而且战事势如破竹,文恬武嬉许久的大夏只有节节败退。眼看将要日月换天,周围的附属小国纷纷慌了神,连忙轻大夏而重新依附于胜利在望的大齐,而听说了这位大齐当家主好色以后,各国献上的贡品里总不乏环肥燕瘦的美人,一直到李弭当了中原皇帝,后宫人数甚至已远远不止“一后,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但是,当李弭得到了封号醉、颜的两位绝色妃子后竟然有所收敛,百姓便将宠冠后宫的她们合称为“左颜右醉”。可惜的是,李弭虽然骁勇善战,论起治国之道却并非在行,晚年的时候更是听信左颜右醉的枕头风,后宫内为夺嫡之争乱得不可开交。幸而左颜余氏无子,右醉林氏只育有一女,最终继承皇位的还是当今太后陈氏的养子——母妃早丧的李承天。从此之后,“颜”“醉”对后妃来说便意味着无上的宠幸,而对朝廷大臣来说却是擅宠专媚之人的代称。
司棋是在提醒她,有这样好的把握,为何自暴自弃,倒不如索性一搏,若真有出头之日了,流浪在川蜀的弟妹才真正得以安宁。细细想来,三妹一人带着一双弟妹何其辛苦,若是做姐姐的都先去一步,将来即使大赦回京,又何处投靠?杨家的冤名难道就这样放任一世?黄泉碧落,有什么脸面见得爹娘呢?更何况自己能从生死难关里逃出......也是天意。
杨薏陵意识到,自己一死方休的决心已有了动摇。
只是,苏美人这般用意劝自己莫要轻生,说是自己的旧相识,杨薏陵却真没想出她是何许人也,自己有哪个苏姓的闺中好友是入了宫的么?不说姓苏,就是最亲近如慕可姬,今年的大选也恰好因丧服尚有一月未除错过了。这样看来,苏美人莫不是想要利用自己的复仇之心,而和自己结盟?
“司棋姑姑说的是,只是我如今这狼狈模样,此去怕是会惊扰了苏美人,还请姑姑和苏美人说一说,我略微收拾一下再去拜访不迟。”
得到这样的回答,司棋自是明白杨薏陵已做出了选择,于是笑道:“小主是明白人,自然不需要奴婢多zui。奴婢这就去回禀主子。”说罢便告辞。
司棋一走,周围的宫女和太监们连忙下跪求饶,两个宫女皆哭得梨花带雨,而两个太监随没有shi了眼眶,到底受惊不小,都小主长小主短地叫着。杨薏陵略微一缓,却突然问道:“你们是叫什么名字?”
之前那个胆大的宫女起身行礼道:“奴婢绿萝,她叫紫菱,那两位公公高些的唤作龚从海,矮些的唤作小肖子。”
“这样啊,”杨薏陵点点头,对绿萝这般的胆识还是比较满意,“也被只知道哭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绿萝,你来服侍本小主更衣,本小主待会还得去见那位苏美人呢,可别叫人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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