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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覆盖了临淄。
郊野雪雾茫茫,一辆辎车正从北方的雪原上驶来。辚辚车声消解在无边无际的雪的帷幕里,如同白色海洋的一只乌篷小舟,悠悠荡荡。辎车很小,篷布很厚实,一匹已经看不清颜色的马拉得很是轻松,从容走马,拉着一辆空车一般。最奇怪的是,这辆小小辎车没有驭手,也听不见车中人的呼喝,似乎信马由缰地在雪原上游荡。可是,不知不觉之中,临淄城高大的箭楼影影绰绰地显现了出来,那匹从容碎步的走马停了下来,努力地昂头嘶鸣了一声,前蹄不断地在雪地上刨了起来。良久,辎车中传来一阵模糊的呻吟。驭马又是一声嘶鸣,展开四蹄,向着茫茫雪雾中的箭楼奔驰而去,小小辎车变成了飞速滑行的雪橇。
如此大雪,行人几乎绝迹。临淄城门虽然洞开着,城门口却看不见一个甲士。快马辎车飞来,径直冲向城门。突闻一声大喝,一个雪人咔咔走来,拦在了当道。抖去积雪,却是一个长矛在手的武士。原来城门两侧的两排雪树,竟是被大雪覆盖了的守门兵士。辎车驭马灵敏异常,见武士当道立即止步,四蹄笔直撑住,将辎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齐国新法,查验通文照身!”长矛甲士口中的热气,随着齐人咬字极重的吼声一起喷了出来。驭马一声嘶鸣,黑色车帘中伸出了一方摇摇晃晃的木牌。甲士一看,高声喊道:“禀报千长,我不识字。”雪树中咔咔走出又一尊雪人,抖落积雪,是一个带剑头目。他走过来一看木牌,惊讶地凑近了车辕要掀开车帘。突然,厚厚的绵帘中倏地伸出了一口雪亮的长剑!
带剑头目惊讶跳开,高声命令:“十人出列!随我押送辎车进城!”
十名甲士左右夹住了辎车,头目前行牵马,在大雪纷飞中缓缓进了临淄。拐得几条长街,来到了丞相府门前。头目上前对守门领班说了几句,领班匆忙走了进去。片刻之后,荆燕大步流星地赶了出来,绕着辎车转了一圈,从怀中掏出一个叮当作响的小皮袋对城门头目道:“多谢千长了,天冷,几个钱给兄弟们买酒。”头目一声道谢,高兴地带着甲士们去了。荆燕回身走到辎车前拱手道:“在下荆燕,敢请贵客进府。”说罢牵了驭马从旁边的车马门径自进了丞相府。
苏秦从王宫回来时,天虽然一片雪亮,实则已是暮色时分,书房里已经掌灯了。苏秦没有先到厅中用饭,而是先进了书房。他要立即替齐王修一封紧急国书,可刚刚提笔,荆燕匆匆走了进来道:“大哥,瑞雪大吉!你猜谁来了?”苏秦看看荆燕神秘兮兮的模样,不禁笑道:“孟尝君么?有酒就是大吉?”“差矣差矣!”荆燕斯文一句,自己倒先笑了,“先别说,你随我来。”不由分说夺过笔撂下,拉起苏秦便走。
来到苏秦起居的小庭院,但见院中席棚下停着一辆小小辎车,苏秦眼中陡然一亮。大步走进,见燎炉红亮的寝室中纱帐低垂,帐中影影绰绰显出一个绿衣女子的身形,弥漫出淡淡的药味儿与一股熟悉的异香。
“燕姬……”苏秦惊喜地叫了一声,冲上去撩开了帐幔,却木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了。卧榻之上,燕姬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上胳膊上都裹着渗血的白布,双脚也包裹着厚厚的丝绵套儿。苏秦一阵惶急,转身到厅中急问:“荆燕,这是如何事来?”
“大哥莫慌。”荆燕低声道,“她来时一辆辎车,浑身带着刀伤,冻得冰块也似,已经不能说话。我方才找太医来看过,刀伤不在要害,冻伤也已经冷敷回暖。太医说,人可能要昏睡两三日,只能喂米汤汁,他会每日来酌情换药。大哥,燕姬不会有事。”
苏秦急迫道:“荆燕,你去给掌书说,立即将我的书房搬到这个外厅来。我就在这里,守着她……”荆燕劝道:“大哥,我已经派好了两个侍女,累倒了你,就全乱了。”苏秦断然道:“我没事,不要侍女。你去办,我在这里等着。”
荆燕默默去了,片刻之后,掌书领着几个属吏将处置公文的日常器具搬了过来,将外厅布置成了一个简单书房。苏秦看了看昏睡不醒的燕姬,一阵怅然百感交集,涌出了一眶泪水,叹息良久,坐下来起草那封紧急国书。
日前,大权在握的燕相子之向齐国派来特使,请求来春在大河入海地与齐王会盟,缔结燕齐修好盟约。苏秦是邦交大师,齐宣王不知如何应对,自然要召苏秦商议。苏秦一眼看出:这是子之的一个试探——一旦齐国与子之会盟修好,便意味着齐国默许了子之在燕国掌权。从战国形成的势力圈看,燕国历来依靠齐国解决棘手事端,隐隐然是齐国的势力范围。子之有苏代谋划,自然明白此中奥妙,便以摄政相国的名义向齐王动议结盟。齐国若答应,便是承认了子之权力,他便可能立即动手,废黜燕王而自立;若被拒绝,则是与燕国结仇,却并不影响子之摄政。齐王的难处正在这里,承认子之吧,怕这个生猛人物将来反倒成为齐国的后患;不承认子之吧,似乎又没有理由,他是燕王册封的摄政相国,一切都是“代燕王行事”,又如何拒绝?于是,这封国书自然地要苏秦这个邦交大师来起草了。
虽然还牵挂着寝室中的燕姬,但苏秦毕竟很有定力,一旦在书案前坐定,片刻间拟就了这封国书:
大燕相国子之:齐燕结好,实属我愿。然燕易王在位时,齐国与燕国已经订立友邦盟约。多年以来,两国罢兵,边境安宁。重新订立,反示天下以两国嫌隙。田辟疆之意,原盟可矣,无须添一蛇足。齐王九年冬。[点评50]
写罢斟酌一番,苏秦觉得这是目下能够做到的最好转圜——既能稳住子之,又不公然承认子之的“王权”,尚算满意。看着羊皮纸上的墨迹晾干,苏秦唤来值夜书吏拿去誊抄刻简,天一亮便送进王宫。
书吏走后,苏秦立即起身走进寝室,见燕姬依然在灯下昏睡,不禁仔细打量起她的伤口:额头白布虽然渗出了一片血迹,但周围鬓发之际依旧是那样光洁,并没有青肿,伤势当不是很重,可能不会是刀剑之伤,而很可能是擦破的皮肉之伤;左胳膊包扎的白布,隆起了一个大包,渗出的渍印似乎也没有血色,而是淡淡的黄色,这个伤口很可能是刀剑创伤,并且已经肿胀化脓了;右边膝盖包扎的白布里,衬着一层厚厚的丝绵絮,绵絮外是固定的两个夹板,看来这里是骨伤了;两只脚则套在宽松硕大轻软的厚绵靴里,太医还给脚下专门摆了一个小小的燎炉,炉中木炭火不猛不弱,脚边正是一片温热。
再看寝室,苏秦发现竟然有六个大燎炉在墙边围成了一圈,木炭火烧得红亮亮的,却没有一点儿呛人的气息,暖烘烘的一片干爽。看来太医、荆燕与两名侍女真是费了一番心思。
一番打量,苏秦不禁感慨中来,跪坐在燕姬身边默默流泪。一阵伤感,轻轻抱起燕姬的双脚,脱去那双硕大的绵靴,将那双光脚放进了自己胸前。立刻,一股森森冰冷流遍了他的全身,仿佛胸前贴上了一块大冰!苏秦一个激灵,却更加紧紧地偎住了那双冰冷青红的赤脚。苏秦曾经在冰天雪地的茅屋里度过了三个寒冬,可也从来没有冻伤到如此程度。一个生于长于天子王城,身为一国王后的燕姬,冻伤若此竟然还能找到临淄,期间所受的惊险坎坷定然是难以想象的。
茫茫大雪之中,天渐渐亮了,苏秦紧紧抱着燕姬一双冰冷的赤脚,昏昏睡去了。
直到荆燕领着太医走进了寝室,苏秦还没有醒来。白发苍苍的老太医看着抱足而眠的丞相苏秦,一双老眼湿润了。老人对荆燕摇摇手,轻步到了外厅低声道:“吩咐厨下,炖一鼎麋鹿汤。那女子至寒,丞相要热补。”荆燕匆匆去了。老太医坐在外厅兀自唏嘘不已。苏秦醒了过来,听见外厅人声,将燕姬双脚套上绵靴,自己整好衣服走了出来,见是太医,苏秦忙问燕姬伤势究竟如何?
老太医唏嘘道:“此女不打紧,只是复原慢一些。后来,至多是腿脚有些不灵便。”苏秦急迫道:“腿脚不灵便?是冻伤?还是骨伤刀伤?”老太医道:“骨伤刀伤好治,这寒气入骨日久,只怕难以驱赶净尽。”苏秦愣怔一阵道:“医家驱寒之法甚多,前辈当真没有办法?”老太医沉吟良久,叹息一声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常人难为也。”苏秦忙道:“前辈只说,是何良方?”老太医道:“老朽辽东人氏。辽东猎户遇冻僵之亲人,尝以赤身热体偎之三日三夜,可驱赶冻伤者体内积寒。然则,此法对热身者为害过甚,至寒必伤其身,热补虽能稍减,却不能除根,常致虚痨之症,常人何能为之?”
苏秦心中明白,也不多说,只看着老太医给燕姬诊脉开方查验伤口。末了,老太医说三日后再来换药,唏嘘着走了。老太医一走,苏秦吃了荆燕拿来的那鼎麋鹿炖,身上顿时热汗津津。苏秦看看荆燕笑道:“兄弟,帮大哥一个忙,在书房守得三日,不要教任何人来打扰。”荆燕叹息了一声点点头:“荆燕知道大哥心思,只是每日一鼎麋鹿炖,定是要吃。”苏秦点头道:“好,便依兄弟。”
荆燕立即办事,先请来掌书,将外厅公事器具照旧搬入书房,又与掌书秘密商议了片刻,去找孟尝君帮忙。孟尝君慨然道:“武安君生平多难,此事该当。我挡住王宫不紧急召见。其余公务,你与掌书先拦下。”荆燕心中底定,回到府中守在大门廊下,凡求见官员,一律婉言挡回。掌书则坐镇书房,应对丞相府属官,凡呈阅文书者,一律答复三日后再回。如此一来,丞相府顿时清静了下来。
荆燕一走,苏秦立即做了一番冷水沐浴,擦干后全身赤红。走到大雪纷飞的庭院,他第一次虔诚地对天三拜,祷告上天赐福于燕姬。回到寝室,苏秦掀开轻软的丝绵大被,轻轻脱去了燕姬的贴身小衣,赤身躺下,搂住了燕姬——饶是冷水沐浴全身赤红,苏秦依旧感到了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彻骨的冰凉立即潮水般淹没了自己,一阵颤抖,竟觉四肢沾在了冰冷的躯体上不能分开。苏秦心中一阵大恸,骤然间热泪泉涌,紧紧地将冰冷的燕姬揽在了自己怀中。渐渐地,苏秦麻木了,朦朦胧胧地飘到了洛阳郊野那冰天雪地的茅屋之中,夜读的他冻得全身发硬,站起来跺着双脚搓着双手,铁锥扎得腿上满是鲜血……大黄呜呜着趴到了他的脚上,他搂着大黄,一手伸进大黄的两腿中取暖,一手还捧着竹简喃喃念诵,冷啊,太冷了……飘啊飘啊,春光明媚的燕山幽谷,燕姬迎着他袅袅飞来,那绿色的长裙就在眼前飘拂着,却总是够不着抓不住……啊,终于抓住了,柔腻光洁的肌肤,令人心醉的异香,滚烫绯红的面颊,灼热疯狂的冲击,好热,好累,她笑了,紧紧地搂住了他,雪白的双臂将他圈向丰腴的河谷,他是那般饥渴,品咂着啜饮着,她咯咯地笑着,拽着他的长发,拍打着自己的胸脯……饿了,为何那般饥饿?等不及那野羊烤得焦黄,割下一块狼吞虎咽,那咯咯的笑声总是不断,那圆润细长的手指正抹着自己嘴角的肉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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