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颀颀白光雪亮,在夜中连成一片既寒又重的万山冰雪。第一剑如雪花一片,第二剑如搓雪成弹丸,第三剑第四剑……百招内那剑出已如万里雪崩,他不看不顾,抬首只问天,低头只观剑,乱发纷飞,空门大露,只攻不守,却是狂到绝处,剑剑不留余地,谈崖刀惊道:不对!裴师古听那剑啸如浪涛,十丈外皆有剑气,也道:不对!他何时有了这样的内力!纵是瑶光姬也不及!裴师古何等博闻强识,心思电转,当即道:“‘啮雪心法’!”这心法唯有重伤之后才使得,却是以自身元气血肉,以伤以痛催发内力,运到极处可使内力倍增,过后必遭反噬,损及身体元气,故而“啮雪”二字应为“啮血”。又因行此法时周身冰冷如坠冰窟,又如饮鸩止渴以冰雪充饥,这才写作“啮雪”。四十年前江湖中擅用此法的小宗师原明镜一度借此挫败十余名小宗师,却如彗星早早殒身年不及三十逝世。琴声终于又响。裴师古明知他有啮雪心法,在反噬以前几无敌手,斗志反而更为昂扬,琴音遇挫,愈为尖利,只道能一试小宗师中的巅峰,今宵身死何憾!乐逾初听弦音是一曲《履霜操》,“父兮儿寒,母兮儿饥”,当他故技重施。戏台上的萧尚醴却周身战栗,如患伤寒,他有父有母,可父是一国之君,先是君臣再是父子;他虽有母,可容妃对他常是欲言又止,母子之间终隔一层。待唱到“儿在中野,以宿以处。四无人声,谁与儿语”,他已是手一抖,摔落一只酒杯。双目迷离,变作了那孤苦无依的少年,独在旷野,前行无路,无人共语。又思及我愿共语的人……我一向把他护我救我当做理所当然,今宵还拖累了他害了他,骤然大恸。裴师古意不在乐逾,而在静城王!他动摇乐逾心智,乐逾不为所动,静城王来时,乐逾的心却乱了!萧尚醴不谙武功,哪里经得住一位小宗师全力施展,寄内力于弦上的天魔琴音,不多时便冷汗涔涔,却扼住咽喉不发声免使乐逾分心。萧尚醴耗费心神与琴声相博,双耳痛如针钻,直欲落泪,聂飞鸾满面急切离席探视。莫冶潜轻摇酒杯而笑。乐逾连出十一剑,力压失意刀,大怒道:“敢动我的人?”剑鸣之声上遏霄汉,他竟以剑啸为拍子,与谈崖刀搏斗中长歌为萧尚醴抵挡琴势。那歌声如唳,一飞冲天,他歌啸出剑,道:“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其声高亢浑厚,沉郁悲凉,小宗师中久经沙场古井无波若岑暮寒,此时亦不由自主迈出一步。那是昔日文圣何太息代宁扬素所作,字字句句仿她言谈声气。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心如朗日,志比秋霜,只身转战,锋芒所向,举灭敌军的飒爽英范,脱略豪情。当日离秦州,一城民众含泪送出,她在城外击碎玉钗,作歌而别,所作亦是此歌。裴师古常听其师酒醉后高歌此曲,锥心泣血,如今闻得,竟也动容。闭口不再歌,运力于指,续弹《履霜操》。他既弃歌,萧尚醴胸口一轻,倚在桌边回过神来,回想方才那句“我的人”,无端脸上一红。乐逾于以声摄人神智一途不如琴狂,然此时内力强横,足以气吞山河,歌啸与琴上内力碰撞,及“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裴师古身侧几株垂柳如车裂般遭毁,再下一句,竟砰砰砰砰数声,裴师古指尖剧痛,血随弦溅,绿绮琴上七弦被震断大半。歌啸戛然而止,此间却忽有隐隐雷鸣之声,自四面八方涌来,那轰鸣声渐逼渐近渐激越,一个少女清声高唱:“‘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诸君可还记得此曲!”蓦地许多男子应道:“铭记于心,永志不忘!”声势如千军万马,风驰电掣般停到眼前仅有十三骑,为首少女紧裹披风,奔波之下发丝略乱,面色苍白,双瞳熠熠生辉,形容憔悴难掩明艳,却是才包扎过箭伤的田弥弥。她自聂飞鸾看到静城王,又看乐逾,道:“有人为我出生入死,我绝不相负!”飞燕也似地勒马翻身而下,大步走上戏台。秦州秘营十二骏行事整齐划一,将她拱卫当中。萧尚醴欠身道:“延秦公主。”她朗朗一笑,回礼道:“静城王殿下。”又似喜还忧地道:“聂姐姐!”莫冶潜惊疑不定,已猜到真相,有意杀聂飞鸾泄愤,却对上岑暮寒古井无波一双眼。莫冶潜惊怒道:“这位才是延秦公主?好,好,好!公主既顶替脱身,又回来自投罗网!”田弥弥目光一闪,道:“宵小之徒自是不懂一个‘义’字。”她望向萧尚醴,道:“殿下与我虽未结盟,听闻我有难却愿相救,此恩我在此谢过。”她身侧十二骏军士皆道:“谢静城王殿下!”萧尚醴端坐,他方才冷汗未干,可面上薄薄的汗为灯光映照,如玉凝着一层水,益发地发鬓乌黑,肌肤莹白,唇如点朱,只是容色冷淡,这时道:“本王请托公主所办之事,可办好了?”田弥弥道:“幸不辱命!”莫冶潜冷笑道:“两位殿下在打什么哑谜。”萧尚醴道:“无它。也就是,本王一早决定,要将足下挫骨扬灰罢了。”说到“挫、骨、扬、灰”四个字才转过头来,终于看向莫冶潜,一双眼眸如寒潭,唇却如红花浸于寒潭之中,田弥弥怔了一怔,闻人照花却是恹恹地暗自讶然,这静城王白日观之不过年少美貌,通明灯火高照下却丰姿冶丽,口气神态偏是平平的,只是那平平的一句狠话由他双唇中脱出,竟也如吐珠唾玉,说不尽的动听。莫冶潜嘲讽道:“噢?静城王殿下凭的是什么,自身难保的蓬莱岛主?”萧尚醴道:“就凭一位大宗师。”莫冶潜暗生惧意,嘴上却道:“殿下未免虚张声势!天下皆知,当世宗师都已立下‘宗师之约’,贵国思憾大师闭关三十年,又怎会在此时介入我北汉与你南楚之争?”萧尚醴道:“本王与思憾大师门下善忍有过数面之缘,接信时已令人传书金林禅寺,附上本王印信。”他环顾众人,徐徐道:“所谓‘宗师之约’,本质是不许宗师已超乎凡俗之力插手本国与他国争端,保四国相安的大局。可如今北汉宗师的两位高足来我大楚,一位尚且好说是擅自行事,两位加上先前瑶光姬,便等同于奉北汉国师之意——挟持东吴公主,坏楚吴两国邦交——兹事体大,四国安定的大局岌岌可危,逢此危局,值不值得另一位宗师出手?”莫冶潜神色数变,谈崖刀出手是他再三请托,却被全数引到师尊之意上,阵脚已乱,偏在此时,田弥弥从容道:“本宫脱困回馆即收到静城王殿下请托,已令王宫监携本宫信物亲往求见南楚宗师。宗师会否出手,本宫与静城王殿下赌得起,却不知足下有没有命赌。”语罢转身对身后一名骑士笑道:“静城王殿下多半是看见大师才提起法号。”那骑士取下黑盔,却是个二十余岁的英俊僧侣,眼角微垂,面色皎洁,合十为礼,道:“善忍奉主持法旨前来护卫殿下。久闻殿下有识人不忘之能,七年未见,仍记得小僧。”他方才置身十一骑中,无一人在他身上多看一眼,如今一站出却无人可以不看他。已至韬光养晦的境界,虽言明是“护卫”,不危及静城王时不会援助蓬莱岛主与延秦公主,然静城王一侧又添一位小宗师。田弥弥望着聂飞鸾,她那聂姐姐何等兰心蕙质,已知己方无碍,虽在一众位高势强的男人中避让锋芒不语不动,桃花面上双目横波闪烁,全是代她欣喜,又有几分情急地顾及梅岭藏艳战局。却说此时乐逾内力倍增,失意刀难当颀颀之锐,险些被一剑斩断手臂。乐逾回剑及时,仅在他小臂留下一道重伤,谈崖刀道:“你果然是个好对手。我看你怎样过得今晚。”自点几处大穴止血,就地盘膝而坐。胜负已分,昏沉大醉的酒狂猛地按住裴师古要再按弦的手,道:“你还要再斗?”裴师古安之若素道:“但使绿绮仍有一弦未断,我凭什么退缩?纵有‘啮雪心法’,也有轮战下来力竭之时。”王留客脸色几变,低声道:“方才赌约我赢了!我只要你做一件事,马上收手!”裴师古被他抓住手掌,与他对视,终是一笑,道:“罢,罢,罢。江湖来日有相逢,今夜延秦公主已至,哪怕先师对宁将军的痴心,我都不该再纠缠救她之人,反倒让北汉捡了便宜。”王留客哈哈大笑道:“正是!”裴师古抚摸断弦,却是扬声道:“阁下强逆血气,只怕为这一场激战要折损三年寿元。”他那话语中已无战意,乐逾道:“人生在世有二万五千天,能为一场激战少活一千日,堪称一快。”裴师古拂弦几声,道:“快哉此战,胜负未分。今夜萍水缘散,待来日再抱琴论武。”语罢含笑对酒狂道:“留客?”身已如鹤扑出,王留客倒抓酒壶翻腾而起,二人相偕远去。莫冶潜至此神色反定,忽而安坐下来,睥睨善忍道:“原来只是大宗师的弟子,便既是大宗师亲至,待会也有一个他不敢伤的人!”众人皆惊,不想莫冶潜还有后招。田弥弥却凝视聂飞鸾,心中一憾一怅,强振精神,道:“足下还有部署又如何?纵今日身死于此,本宫也愿在此代东吴与秦州与静城王殿下缔结盟誓,约以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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