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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暮秋,昆吾国南山道荆州乡间。
两辆马车疾驰在乡野间田埂小道上,道路两侧则是寸草不生的淤泥烂土。除了规划工整的田埂还能看出这里曾经是一片沃野良田之外,周遭并没有任何活物来唤起行人对于乡间野趣的田园之情。死去的动植物皆倒伏在泛着油亮光泽的泥潭里,散发出令人掩鼻的异臭。偶尔泥潭中却是会忽然冒出些许气泡,旋即烂泥中忽有白影一现,但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玉羊、景合玥及慕容栩一行,正乔装端坐在其中一辆马车车厢中,透过车帘打量着昆吾国南境的这片土地——这是她们踏入这片国境后,第一次看到南方的国土,也是第一次领略到如此荒芜的景象。
一路上,车厢里几乎都没有人说话,就连最怕无聊寂寞的景合玥大小姐也难得地噤了声。眼见着一车内的人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作为带路人的花郁玫无奈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是都是被‘诅鬼’所害,从而不得不抛荒的田地。上次经过时,此地尚有人烟,如今却是一缕炊烟都看不到了……此地遭灾已经算迟的了,更接近天虞城的乡间,以及竟陵、江陵并安陆一带,那些荒得早的田野已经都被楚王与明家重新整治过,租与佃户,有人打理,故而还看不到如此凄迷破败的景象。”
“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竟是没有人能管得了吗?”慕容栩说着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地方官呢?保甲里正呢?即便村夫田妇对此束手无策,这些人就不能想办法上达天听吗?”
“慕容公子有所不知,楚王及明家吞并良田的步骤,除了宣扬‘诅鬼’是祖上恶业招来的报应外,便是以重金酬贿各个村庄的保甲里正、村官族老,当田里开始出现‘诅鬼’以后,这些人就会以发放‘恤灾银’的模式,鼓励田地荒芜的农民另投他处……这些银子自然也都是楚王与明家出的,可事实上一旦一个村里的人走了近一半后,剩下的村民就根本领不上‘恤灾银’……人走一半,剩下的人心也就溃散了,搅不起风浪,结余的银两也便由里正保甲瓜分殆尽——他们另外还受了楚王与明家族眷给的安置银,自是可以到别处去置业够田,另谋生计。而楚王与明家贱价收了荒田,用不了一年便可解去诅鬼之毒,重又将良田租给无地的佃农打理,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可怜了那些舍不得抛家弃地的农户,什么都没有了,只能成为流民……”
“当家的,前面有状况!”花郁玫的话还没说完,车夫忽然从前面传来一声喊。花郁玫闻言,掀开车帘探头出去,只见距离车前大约还有二三百步距离的道路中间,不知为何正躺着一个枯瘦的人影——听见有车身临近,那人影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来,举起双手叫嚷着什么,随即不断朝着马车叩拜起来。
“快!快加速!”花郁玫一见路上的状况,声音都紧张地变了调。见车夫还在犹豫,花郁玫急着拍打着车窗朝前大喊,“别管他!绝对不能停车!停下就是着了道了!赶紧抽鞭子,直接撞过去!”
听见花郁玫如此发喊,玉羊、合玥及慕容栩也好奇地伸出头去,查看道路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刻马车距离那个人影已经只剩下一百多步了,玉羊已经能看清对方凌乱的白发以及柴棍般细弱的胳膊,当下不禁惊叫起来:“为什么不停下?前面是个人!”
“别看!”慕容栩心中了然,将玉羊和景合玥拉回车厢,咬牙告诫道,“脑袋别伸出去,但一会儿经过那片时,可以注意一下道旁两侧!”
花郁玫等人所乘的马车陡然加速,花郁玫又探头朝着跟随在后的马车打了声呼哨,后车的车夫随即会意,鞭梢一响便追赶上来。两乘马车以着极快的速度向前飞奔,眼瞅着距离那个苍老削瘦的人影越来越近……然而就在前车距离他还有大约三十步时,那人影忽然张嘴骂了一句,将身一歪滚下道路,消失在路边两侧的枯树丛中。
马车间不容息地一路加速,冲过了人影刚才躺倒的路段……在经过那片枯树从时,慕容栩稍稍挑起车帘,示意玉羊和景合玥凝神查看——只见凋蔽稀疏的枯树荒草中,竟然站着几十个同样衣不蔽体、形容枯槁的人影,他们手中拿着锄头棍棒,仿佛寂夜里饿绿了眼的群狼一般,双眸定定地注视着马车经过。
“这些人,应该就是之前舍不得离开,从而最后一批抛下家园的农夫……”慕容栩放下车帘,叹一口气,徐徐道,“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变成吃人不吐骨头的流寇盗匪了。”
“什么意思?”玉羊与合玥还听不明白,花郁玫见状,也长吁一口气,接口道:“慕容公子说的没错,这是此地常见的劫车勾当——先指派一人躺在路中,做乞求状,然而车马一旦停下,埋伏在道旁的人就用一拥而上!轻则牵马卸货,抢剥干净;重则……”
花郁玫话到嘴边,可扫了一眼满脸震惊的玉羊和景合玥,还是将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待马车又冲出了十里多路以后,花郁玫琢磨着刚才的那些劫匪应该不会再追逐上来,便呼哨招呼车夫放慢速度,挑帘打量了眼天色道:“这天看着……似是将有大雨,天色也不早了,若过了这片村野,前面就只有山地。不如就近找个地方,先避一宿再走吧。”
“也好。”慕容栩点头表示同意。马车放缓车速拐入主道旁的岔路,最终在一所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农舍前停了下来。这是一间仅有两座土砖茅顶的屋子,屋后茅草掩映的似是一座鸡舍——里面自然是除了沙砾碎石,什么都没有的。同样由土砖砌成的围墙已经塌了半边,徒留院中一片荒草离离。屋门和院门尽皆敞开,似是早已无人居住……不知是甚缘故,一进入院内玉羊便感觉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然而在毒沼弥漫的田野间跑了一天,鼻子早就被怪味熏得失了准,当下也判断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味道来。
众人在院子门前下了车,慕容栩与花郁玫嘱咐车夫将车赶入院内,把马牵入鸡舍中临时安顿。待安排停当,两人又一前一后走进土屋门中,查看了一番屋内情况——右进里那间矮些的似是厨房,然而灶上的锅早就不见踪影,屋子里也翻不到任何能使用的物件……而位于院子中间的那间主屋,慕容栩和花郁玫只进去看了一眼,忽然就脸色剧变,匆匆退了出来,对门外的众人道:“这间不能住人,今儿晚上便歇在厨房里吧。”
“这是怎么了?里面屋顶塌了不成?”景合玥一向好奇心重,当下不顾慕容栩的阻拦,大步跨进主屋门内,探头打量起里面的状况来——尖叫声顿时便从屋内传出,慕容栩与玉羊连忙冲进屋内,慕容栩伸手一把扶住连连倒退的景合玥,迭声道:“让你别进来,你却非要闯这一遭……可是吓着了?还不赶紧出去!”
这边慕容栩兀自推着吓得失了神的景合玥出门,玉羊跟在后面,却是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朝屋内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她脚下仿佛瞬间生出根来,杵在门前不能动弹,喉咙也似乎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主屋里也如同厨房一样,家徒四壁,只剩下了一张竹床。它还没有被拖走劈成柴火的原因,大约是因为上面还躺着三具人形——她们已经很难再被称做人了,仰面“睡”在竹床中间的,从发髻与衣物来看应该是个老妇,肉身已经尽皆化作白骨;她手边躺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孩子,也早就没了生息,只是比祖母朽烂得稍微慢一些,脸蛋和手臂上还剩下几许枯黄如腊的残皮,一根红色的细头绳还垂在乱发间随风摇摆;老妇胸前抱着一个看着尚不足岁的婴儿,脸孔向下,已经与老妇的衣物连为一体,看不出什么模样……
“啊……啊啊……”玉羊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喉咙深处有东西正在剧烈地翻涌,撞击着她的五脏六腑,也几乎要震碎她的心神!慕容栩终于发现了身后的异样,返身一把将玉羊也拽了出来……被屋外的冷风一激,玉羊终于忍耐不住,跑到墙根处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妹子,没事吧?”待玉羊吐完了一地的酸水,花郁玫这才走上前来,递上一块绢帕送于玉羊。玉羊勉强擦干嘴边的污迹与眼泪鼻涕,看一眼同样泣不成声的景合玥,转头向沉默的花郁玫与慕容栩道:“她们……为什么……”
“灾荒年间,老弱妇孺便是累赘,带着她们走不远,也走不快,这种都是常事。”花郁玫的语气虽然平静,但眼眶中却也泛出淡淡雾气。她眨眨眼定了定心神,拍抚着玉羊的后背道,“人死不能复生,别多想了,快进厨房去歇会儿吧,别着了凉。”
玉羊浑浑噩噩地跟着慕容栩和景合玥进了厨房,靠着灶台滑跌在地上,眼眶中依然止不住地落泪……慕容栩见状长叹一息,解下自己的翻毛斗篷,将玉羊和景合玥包裹起来,塞进厨房墙角,柔声劝慰道:“难过就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说,把眼睛闭上,睡它一宿。到了明天,一切便会过去了。”
玉羊听话地点了点头,将脑袋靠在景合玥的肩窝里,默默闭上了眼睛——可是刚才主屋内那骇然的一幕却依然死死地盘亘在脑海中,老妇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眶,似乎正透过两座屋子的土墙,紧盯着她不放……玉羊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重又睁开眼睛,看着厨房外慕容栩和花郁玫指挥着众“地龙会”门人来来去去,将车上的物资转移到屋内……喧哗的人声似乎冲淡了一点心头的恐惧,但是那种大到无边无垠的陌生、悲哀与凄凉感,却依旧紧紧地包裹着她,挥之不去。
“没想到,没想到……”耳边传来景合玥嗫嚅的声音,温热的泪水顺着颊边,流淌到了玉羊脸上。玉羊伸手,默默拭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景合玥顺势将她一把抱住,把头埋进玉羊怀里,低声嘶吼道,“以前……家里人总是拘着我,不让我出城,我总嫌他们碍事……却原来……外面的江湖,竟是这般光景!”
玉羊抚着合玥的背脊,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不是对彼世的历史毫无所知,甚至小时候背诵的“三吏三别”还熟记于心;她不是未曾在这个世界里见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甚至面对曾经的种种惊险遭遇,她已经表现出远超年纪的勇敢与镇定……
可是刚才,主屋里的三具尸身,还是打破了她对穿越到这个世界的一切旖旎幻想:这里不是天堂,即便有成群的帅哥却并不是凭一己之力可以搭救攻略的;这里也不是梦境,梦境中不会有如此残酷到无奈的真相……这里就是人间,另一个人间,这里的人也在辛苦而艰难地活着,活得如草芥、走狗、蝼蚁、虫孑……稍有不慎,便会被汹涌的苦难与灾厄吞没,变成历史长河中一颗连名字都没有的沙砾,沉入浮土,无声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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