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阅小说网

手机浏览器扫描二维码访问

第四章(第1页)

“王小波集(全8本)(..)”!

第四章

1

清晨,在床上醒来时,我撩开被单,看到有个身体躺在我的身边——虽然我知道她是我老婆,但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能把她看做是一个身体——作为一个身体,她十分美丽,躺在微红色的阳光里——这间卧室挂着塑料百页窗帘,挡得住视线,挡不住阳光;所以这个身体呈玫瑰红色。我怀着虔诚之意朝她俯过身去,把我的嘴唇对准她身体的中线,从喉头开始,直到乳房中间,一路亲近下来,直到耻骨隆起的地方——她的皮肤除了柔顺,还带一种沙沙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此时我发现这身体已经醒来了。此后我就不能把她看做一个身体。此时我抬起头来,看到她的眼睛,她眼睛里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新奇,倒不如说满是惊恐之意。她翻过身去,趴在床单上。我又把嘴唇贴在她的脊梁骨上,从发际直到臀部……她低声说道:不要这样,还得上班呢。语气温柔。再后来,她匆匆地用床单裹起身体,从我视野里逃开了。对那个身体的迷恋马上融进我的记忆里。

早上,我来上班,坐在高高的山墙之下自己的椅子上,重读自己的手稿时,马上看出,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个人物是我自身的写照。他当然不是红线,也不是老妓女或者小妓女,所以只能是薛嵩,换言之,薛嵩就是我。我不应该如前面写到的那样心理阴暗。我应该是个快乐的青年,内心压抑、心理阴暗对我绝无好处。所以我的故事必须增加一些线索——既然已经确知这稿子是我写的,我也不必对作者客气——人和自己客气未免太虚伪——可以径直改写。

一切如前所述,晚唐时节,薛嵩在湘西做节度使,在红土山坡上安营扎寨。这座寨子和一座苗寨相邻,在旷野上有如双子星座。有一天,薛嵩出去挑柴,看到了红线,他很喜欢她,决定要抢她为妻。他像我一样,是天生的能工巧匠,也不喜欢草草行事。所以他要打造一座囚车,用牛拉着,一起出发去抢红线,抓住她之后,把她关在车里,拉回寨来。如前所述,凤凰寨里的人都抢苗女为妻,把她们打晕后放在牛背上扛回来。那些男人不过是些小兵,而薛嵩却是节度使;那些女人不过是普通的女人,红线却是酋长的女儿。把她关在囚车里运进凤凰寨,才符合双方的身份。

我的故事重新开始的时候,薛嵩已经不是个纨绔子弟,成了一位能工巧匠。这就意味着他到湘西来做节度使,只是为了施展他的才华。所以,他先在红土山坡上造好了草木茂盛的寨子,就进一步忙了起来,给每个人造房子,打造家具;而且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等到房子和家具都造好以后,他又忙于改良旧有的用具,发明新的用具,建造便利公众的设施。直到有一天,他到外面去担柴,准备烧一批自来水用的陶管子,忽然看到了红线,一切才发生了改变。此后,他就抛下一切工作不做,去建造囚禁红线的囚车——虽然凤凰寨里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做。

冒着雨季将至时的阵雨,薛嵩带着斧子出发,到山上去伐木做这个囚车。如果用山梨一类的木料,寨子里也有。但他已经决定,这座囚车要用柚木来建造。就我所知,不足三十岁的柚树只是些普通的木料,三十岁以上的柚木才是硬木,可以抛出光泽。高龄的柚木抛光之后,色泽与青铜相仿,但又不像青铜那么冷,正是做囚车的合适材料。薛嵩到山上去,找最粗的柚树下手,斧子只会锛口,一点都砍不进去——这是因为树太老,木料太硬,应该用电锯锯,但薛嵩又没有这种东西;细的柚树虽比较嫩,能够砍动,他又看不上眼。最后他终于伐倒了一棵适中的柚树,用水牛拖回家里,此时他已疲惫不堪,还打了满手的血泡。此后他把树放在院里的棚子里,等待木材干燥。雨季到来时,天气潮湿,木头干得很慢,他就在那座棚子里生起了牛粪火,来驱赶潮气。与此同时,他开始画图,设计那座关红线的囚车……我喜欢这样来写。

今天上午,有一个男人到寺院里来找我。他的额头有点秃,身材有点肥胖,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很宽的金戒指,穿着绿色的西服……他说他是我表弟,在泰国做木材生意。虽然明知无望,我还是回忆了一番;但我想不起有过任何表弟。这说明我远远还没恢复记忆。然后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这张名片比扑克牌略厚,是柚木做成的,上面有镌出的绿字,陈某某,某某木材出口公司总经理。这张名片在手里沉甸甸的,带有一点檀香气,嗅起来像一块肥皂。我把它放到鼻子下面嗅着,还是记不起有这样一个表弟。于是他就责备道:表哥,你怎么了,真把什么都忘了?小时候咱俩净在一块玩。我说道:是呀,是呀;但口气却没有什么把握。这个自称是我表弟的人拿出皮夹来,里面有一张相片。这是我们小时的合影——一张五寸的黑白相纸,已经有点发黄了,上面有两个男孩子,这张相片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现在我又取出了那张柚木名片,把它夹在指缝中。它好像一块铁板,但比铁要温柔。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薛嵩决定要用它做成一个囚笼,把红线装在里面,运进凤凰寨。这座笼子相当宽敞,有六尺见方,五尺高,截面是四叶的花朵形;上下两面是厚重的木板,抛光,去角;中间用粗大的圆柱支撑。薛嵩还想在笼子里装上一张凳子——更准确地说,是一块架在空中的木板;在木板上放上一块棕织的坐垫。众所周知,在硬木上可以雕花。薛嵩给囚笼的框子设计了一种花饰,是由葡萄藤叶组成。但他有很久没有见过葡萄,画出的葡萄叶和蓖麻叶相似。这样一座笼子可以体现薛嵩的赤诚,也可以体现他的温柔。用笼子的厚重、坚固体现他的赤诚,用柚木的质地和光泽来体现他的温柔……而红线坐在赤诚和温柔中间,双手和双脚各由一块木枷锁住,显得既孤独,又高傲。整个雨季里,薛嵩都坐在那间新建的草房里,在柚树的旁边,烤着牛粪火画图。从柚树砍断的一端不断地流出绿水,不顾外面降落的雨水,草房里温暖如春。有好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在我表弟拿出的相片上,两个男孩子都穿着蓝布学生制服。我还有点记得那种衣服,它有一个较小的直领,左胸上有一个暗兜;好处是式样简朴,年轻人穿上后,形象清纯一些;坏处是兜太少。两个孩子都留着平头,其中一个站在画面的中央,脸迎着阳光,一副虎头虎脑的模样,体质比较强壮。另一个站在画面右侧,略微低着头,把阴影留在了脸上。瘦长脸,体质也比较瘦弱。我把手指放在中间那个孩子的下巴上说:啊,原来我小时候是这样的。此时我表弟略呈尴尬之色,说道:表哥,你认错了。中间这个是我。后来,我又仔细看了看右边那个孩子,脸相和我有点近似。但我还是觉得,中央那个才是我。他(或者说,是过去的我)神情专注,好像很固执。他的皮肤也比较黑。在我的想象中,就是这个男孩子躲在雨季的屋顶下,在牛粪火边蜷着赭石色的身体,在画着一幅囚车的图样,想把他爱的女孩装进去。

2

薛嵩决定要抢红线为妻,为此他要做一辆囚车,把红线装在里面运进凤凰寨。他把砍到的木材焙干,又找人帮忙把木头解成板材——因为木头太硬,这件事可不容易。这时候别人都以为他想要打家具,都劝他别用这样硬的木头,但他不听。他还想做两块枷,分头枷住红线的手和脚。后来他又决定从手枷做起,以此来练习他的木匠手艺。这是因为做手枷用的木料有限,做坏了也不可惜;除此之外,还可以让大块的木板继续干一干。这个东西可以分成两半,也可以借助一些卡榫严丝合缝地合为一体。当然,分成两半时,木板上应该有两个半圆形的槽,合起来时形成两个圆洞,这两个洞的尺寸应该和红线的手腕相吻合。做到这里时,薛嵩就开始冥思苦索,因为他不知道红线手腕的尺寸。后来他觉得不妨实际看一看,就丢下木匠活,出发去找红线。

此时雨季已过,原野上到处是泛滥的痕迹——窄窄的小河沟两边,有很宽的、茵茵的绿草带——再过一些时候,烈日才会使草枯萎,绿色才会向河里收缩。此时草甚至从河岸上低垂下来,把土岸包得像个草包。渠平沟满,但水总算是退回了河里。红线就在小河里摸鱼。她站在水里,双手在河岸下摸索,因为鱼总待在岸边的泥窝里——水面平静,好像是一层油;河也不像在流动。这是因为雨季里落下的水太多,只能慢慢地流走。我总觉得自己在热带的荒野地方待过,否则,这个景象也不会如此逼真地出现在我眼前。这片荒原色彩斑斓,到处是被陆地分割后的静止水面,天上有很多云,太阳也看不见。

薛嵩就在这个景象面前,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红线。看了好半天,只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还看见一个脊背,上面有一串脊梁骨。薛嵩把每一块脊梁骨的位置和形状通通记住了,但他还是不知红线的手腕有多粗。这是因为他站在红线的背后,离得还比较远。而红线则躬下身去,闭着眼睛,双手在淤泥中摸索——这些泥是这个雨季里刚刚淤下来的,还没有变成土,所以细腻到几乎温柔,而且是暖洋洋的。有时候,她的指端遇上一股冷流,那就是淤泥下的一小股泉水。有时候她的指端遇上了一股温暖,那就是摸到了自己的脚趾。有时候手指遇上了蠕动中的黄鳝,因为现在天气暖,再加上是在软泥里,就很难把它捉住——这种东西滑得很。红线期待着手忽然伸到一个空腔里,这里有很多尖刺来刺她的手——这就是她要找的鱼窝。那里面有很多高原上的胡子鲇鱼,密密层层地挤在一起,发现有人把手伸起来,就一齐去啄那只手——其实不啄还好些,这一啄把自己完全暴露。假如发现了这种鱼窝,红线就会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去,做好准备,再把它们一举捉光。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河沟里摸过鱼,但是这个过程我感到十分亲切。红线全神贯注地做这些事,但也感到有一股冷流,就如一股泉水,阴阴地从背后袭来。作为一个小姑娘,她很知道这是有一个臭男人在打她的主意。所以,后来她只是假装在摸鱼,实际上却在听背后的声音:有无压抑的鼻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她准备等他走近,然后猛一转身,用膝盖朝他胯下一顶——此后的情景也不难想象:那个男人蹲在水里,翻着白眼,嘴里吼吼地乱喊一通。说实在的,我很希望薛嵩被红线一膝盖顶在小命根上,疼得七死八活。但是这件事并未发生。

实际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后来,红线站起身来,用手往前顶了顶自己的腰,就转过身来;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是在小河对面老远的地方,薛嵩坐在草地上。她眯起眼来说:噢!是薛嵩!如前所述,此时雨季刚过,天上布满了密密层层的云朵,好像一窝发亮的白羽毛,天地之间也充满了白云反过的光线。红线发现了薛嵩,就涉过了小河,水淋淋地坐在薛嵩身边,告诉他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比方说,现在雨季刚过,不冷不热,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过一些日子,天气要转为湿热。再过一些日子,天气还会转为干热。这是因为她觉得薛嵩是个新来的人,不知道此地的情况,需要她来介绍一番;还因为她对薛嵩有好感。薛嵩一声不吭地听着,猛地一伸手,捉住了她的左手,用一根棉线量了她的手腕;然后又捉住她的右手,量了右手的手腕。本来量一个手腕就够了,但薛嵩害怕红线两只手的腕子不一样粗,就多量了一只。假如你是一位能工巧匠,就会知道,小心永远不会是多余的。做好了这两件事,薛嵩满脸通红,起身拔脚就走,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未加解释。他也觉得自己的行径太过突兀。但不管怎么说,红线手腕的尺寸他已知道了。剩下红线一人坐在草地上,她觉得薛嵩的举动像一个谜。她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他要干什么,就起身下河去,继续摸鱼。据我所知,那一天她找到了好几个鱼窝,不但满载而归,还有几个鱼窝原封未动地留着,只是在岸上做了标记。这种标记是一根竹篾条,上面用她的牙咬过。以后别人在河里摸到了这个鱼窝,看到了岸上有这种标记,就知道这是红线先发现的,是她的财产,就不摸坑里的鱼。而红线原准备第二天来摸这些鱼,但第二天她把这些鱼窝通通忘记了,总也不来摸,这些泥坑里的鱼因而长命百岁;比那些被捉住的鱼幸福得多。据我所知,后者被逮到了篓子里还继续活着,直到红线烧熟了一锅粥,把那些鱼倒进去,才被活生生地烫死了。据说这种粥很是鲜美,而且是滋补的。但那些被烫死的鱼不见得会喜欢这样的粥。

等到天气热了起来,红线每天早上到草地上去捉蝗虫,用细竹签把它们穿起来。那些蝗虫被扎穿以后,还在空中猛烈地蹬着腿,嘴里吐出褐色的粘液。每捉到三五串,她就在草地上生一堆火,把蝗虫放上去烤,那些虫子猛蹬了几下腿,就僵住不动了;但它们的复眼还瞪着,直到被火烤爆为止。红线继续烤着蝗虫,直到它们通体焦黄而且吱吱地冒油,就把它们当羊肉串吃掉。蝗虫又香又脆,但这些蝗虫对自己是如何又香又脆这一点,肯定缺少理解。然后这个小女孩就到干涸的水田里去挖黄鳝,挖到以后放到干草里烧。黄鳝在被烤着以后会往地下钻去,但是遇上了一片硬地,变成螺旋状,就被烧死在那里。此后红线把它的尸体拿起来,吹掉上面的灰,然后吃掉。假如她逮住了一条蛇,就把它的皮扒掉,扔到滚开的水里;蛇的身体就在锅里翻翻滚滚。总而言之,她是这片荒原上的一个女凶手。而薛嵩却躲在家里,给这个凶手制造枷锁。

3

知道了红线手腕的尺寸,薛嵩很快把手枷造成了。那东西的形状像一条鲤鱼,不仅有头、有身子、有尾,嘴上还有须。但是它身上有两个洞,这一点与鱼不同。薛嵩以为,红线把它戴在手上时,会欣赏到他的雕刻手艺。他还想把红线的脚也枷住,并且要把足枷做成圆形,像莲花的模样。但他又不知道红线脚腕的尺寸,所以又出发去找红线。这一回他看到红线在对付白蚁,把耳朵贴在蚁冢上听里面的动静。她告诉薛嵩,假如蚁窝里闹哄哄的,就是到了繁殖的时刻。当晚会有无数春情萌动的繁殖蚁飞出来,互相追逐、交配。配好以后落在地下,咬掉翅膀,钻到地下去,就形成一窝新的白蚁。不幸的是,当它们飞出蚁巢时,红线会在外面等着,用一个大纱袋把它们全部兜住;等它们在里面交配完毕,咬掉了翅膀,就把它们放到锅里去炒。据说这种炒白蚁比花生米还要香;要用干锅去爆炒,以后还能出半锅油。她还说,假如今晚薛嵩也来帮助捉白蚁,她就把炒白蚁分他一半。可是薛嵩另有主意,他猛地蹲下身来,用棉线量了她脚腕的尺寸,然后又跑掉了。虽然红线不知道薛嵩的种种设计,但也隐隐猜到了他要干什么——就像一个人想到自己早晚会死掉一样。对此她有点忧伤。此后红线继续在山坡上嬉戏,但心里已经有了一点隐患。因为她已知道,薛嵩早晚要抢她为妻。

我表弟说,小时候我的手很巧,喜欢做航模、半导体收音机一类的东西。我的手很嫩,只有左手中指上有点茧子;这说明起码有十年我没做过手工活。从这点茧子上可以看出我原是左撇子,用左手执笔。但我现在不受这种限制,想用哪只手就用哪只手:一般情况下我尽量用右手,急了用左手,因为左手毕竟灵活些。不管怎么说吧,我喜欢知道自己小时候手巧。我表弟还说,我从小性情阴沉,寡言少语,总是躲人,好像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消息我就不大喜欢。我想象中的薛嵩有一双巧夺天工的手,用一把雕刻刀把一块木头雕成一只木枷,然后先用粗砂打,后用细砂抛光,又用河床里淘出的白膏泥精抛光,这时候那个木枷已被抛得很明亮。最后一道工序是用他自己的手来抛光——薛嵩的皮肤是棕色的,但手心的皮肤和任何人一样是白的——说来也怪,经手心的摩挲,那枷就失去了明亮的光泽,变得乌溜溜的,发着一种黑光;但也因此变得更温和。就这样,他把手枷和足枷都做好了,挂在墙上。有了这两件成品,薛嵩的信心倍增。开始做囚笼的零件——首先从圆笼柱做起。但无论用斧用刨,都做不出好的圆形,为此薛嵩煞费苦心,终于决定要做一架旋床。他先设计出了图样,又砍了一棵野梨树,把它做成了。但是这旋床上第一件成品却不是柱子,而是一个棒槌形的东西,是用柚木枝杈车成的,沉甸甸的很有点分量。

薛嵩在棒端包好了软木,在自己头上试了一下,只在脑后轻轻一碰,就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上,过了一小时才爬起来。拿这么重的一根棍子去打个小姑娘,薛嵩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只好另做了一根,这回又太轻,打在后脑勺上毫无感觉。后来他又做了很多棍子,终于做出了最合适的木棍。这棍子既不重,又不轻,敲在脑袋上晕晕乎乎的挺舒服;晕倒的时间正好是十五分钟。薛嵩在这根棍子上拴了一根红丝线作为标记。这使别人猜到了他的目标是红线。于是就有人去通知她说:大事不好了,我们那位薛节度使造了十几根棍子,要打你的后脑勺!红线此时正手执弹弓看树上的鸟儿,背朝着传话的人。她也不转过身来,就这么说道:是嘛。——口气有点随意。但传话的人知道,她不是漠不关心,于是就加上了一句:他要来抢你!红线耸耸肩说:抢就抢吧。等到那人要走时,她才加上一句:劳你问他一句,什么时候来抢我。传话的人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简直气坏了,所以不肯替她去问薛嵩。红线那天射下了好几只翠羽的鹦鹉,活生生地拔掉了它们的毛,放在火上烤得半生不熟,然后全都吃下去了。然后她就回家去,在草地上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烬,还有一堆根上连着血肉的绿色羽毛。

后来,薛嵩把放柚木的草棚改成了工作间。这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在做什么。他用竹片编了四面墙,把它悬挂在四根柱子上,棚子就变成了房子。他用掺了牛粪的泥把墙里抹过,再用石灰粉刷一遍,里面就亮了很多;对于外墙,他什么都没有做。这间房子的可疑之处在于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子,要顺着梯子爬到墙上面,再从草顶和墙的接缝处钻进去——当然,里面也有一把梯子,这样他就避免了跳墙。他在地上生了两堆火,一堆是牛粪火,用来熬胶。在牛粪火里,放了好多瓦罐,熬着牛皮鳔、猪皮鳔、鱼鳞鳔、骨鳔,这些胶各自有不同的用处,但我没做过木匠,不太清楚。另外一堆是炭火,用来制作铁工具。薛嵩没有风箱,用个皮老虎来代替。在牛粪火边上是木匠的工作台,在炭火边上是铁砧子。薛嵩在这两个地点之间来回奔走,到处忙碌。虽然忙,但他决不想请帮手,他在享受独自工作的狂喜。像这样的心境,我也仿佛有过。寨子里的人只听到铁锤打铁、斧子砍木头,却见不到薛嵩。因此就有种传闻,说他已经疯了。直到有一天,他把工作间的墙推倒,人们才知道他做了一个木笼子,有八尺见方,一丈来高。到了此时,他也不讳言自己的打算:他想把红线逮住关在里面。别人说,要关一个小女孩,用不着把笼子做那么高。薛嵩只简单地回答说:高了好看。我以为他的看法是对的。

4

有人跑去告诉红线,薛嵩造了个笼子,还补充道:看样子他想把你关在里面,一辈子都不放出来。红线有点紧张,脸色发白,小声地说道:他敢!告诉她这件事的人说:有什么他不敢干的事?你还是快点跑了吧。然后,这个人看到红线表现出犹豫的神情,感到很满意。这是早上发生的事。到了中午,红线就潜入薛嵩的后院,看他做的活。结果发现那座笼子比她预料的还要大,立在草棚里,像一个高档家具。在笼子的四周还搭了架子,薛嵩在架子上忙上忙下,做着最后的抛光工作。在笼子后面,还残留着最后一堵墙,上面挂着好几具木枷,还有数不清的棍棒。红线大声说道:好哇!你居然这样地算计我!薛嵩略感羞愧,但还可以用勤奋工作来掩饰。此时还有两根笼柱没有装上,红线就从空当中钻进笼子里。如前所述,笼子里有一条长凳,这凳子异常地宽,所以说是张床也可以,上面铺着棕织的毯子。红线就躺到长凳上,双手向后攀住柱子,说道:这里面不坏呀。好吧,你就把我关起来吧。但上厕所时你可要放我出来呀。薛嵩听了倒是一愣,他根本就没打算把红线常关在笼子里。他把墙打掉,是想给这笼子装车轮。总而言之,这囚笼只是囚车的一部分,不是永久的居室。

愣过了以后,薛嵩想道:既然人家提了出来,就得加以考虑,给这笼子装个活门。但到底装在哪里,只有在笼里面能看清。所以他叫红线出来,自己钻到笼里,上下左右地张望。而红线在外面溜溜达达,抄起一具木枷,往自己身上比画了一下说,好哇薛嵩,这种东西你也好意思做。薛嵩的脸又红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后来红线就帮薛嵩干活——帮他造那些打自己、关自己、约束自己的东西。孩子毕竟是孩子,就是贪玩,也不看看玩的是什么。有了两个人,工程的进度就加快了。但直到故事开始的时候,这囚车还没有完工,但已在安装抽水马桶。薛嵩给红线做了一张很大的梳妆台,台上装了一面镀银的铜镜,引得全凤凰寨的人都来看。有人说,薛嵩对红线真好。也有人说,薛嵩太过奢华,要遭报应。

1

在故事开始时,我提到有个刺客(一个亮丽的女人)来刺杀薛嵩。据说此人在设计狙杀计划、设伏、潜入等等方面,常有极出色的构思,只是在砍那一刀时有点笨手笨脚;所以没有杀死过一个人。她也没能杀死薛嵩,只砍掉了他半个耳朵。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个女人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薛嵩,而是红线。只是因为被薛嵩看到,才不得不砍了他一刀。后来她再次潜入薛嵩的竹楼,这回不够幸运,被红线放倒了。这件事很简单:红线悄悄跟在她身后,拿起敲脑袋的棍子(这种东西这里多得很)给了她一下,就把她打晕了。等到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木头枷住,躺倒在地上,身前坐了一个橄榄色的女孩子,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带子,坐在绿色的芭蕉叶上。这女孩吃着青里透黄的野樱桃,把核到处乱吐,甚至吐到了她身上;并且说:我是红线,薛嵩是我男人。那女刺客蜷起身子,摇摇脑袋,说道:糟糕。她记得自己挨了一闷棍,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头晕,后脑也该感到疼痛,但实际上却不是,因为那个棍子做得很好——这个故事因此又要重新开始了。但在开始之前,应该谈谈这囚车为什么没完工。照薛嵩原来的构思,完成了囚笼就算完成了囚车的主体部分。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主体部分是那对车轮。笼子这样大,车轮也不能小。按薛嵩的意见,车轮该用柚木制造;但木材不够了,又要上山砍树。但红线以为铁制的车轮更好。经过争论,红线的意见占了上风,于是他们就打造轮辐、车轴,还有其他的零件。做到一半,忽然想到连轮带笼,这车已是个庞然大物,有两层楼高,用水牛来拖恐怕拖不动。于是又想到,由此向南不过数百里,山里就有野象出没。在打造车轮的同时,他们又在讨论捕、驯、喂养大象的事。他们做事的方式有点乱糟糟,就像我这个故事。但是可以像这样乱糟糟地做事,又是多么好啊。

在这个乱糟糟的故事里,我又看到了我自己。我行动迟缓,头脑混乱,做事没有次序。有时候没开锁就想拉开抽屉,有时没揭锅盖就往里倒米。但那个自称是我妻子的女人并不因此而嫌弃我。现在就是这样,我乱拔了一阵抽屉,感到筋疲力尽,就坐下来,指着它说:抽屉打不开。她走过来,拧动钥匙,然后说,拉吧——抽屉应手而开。我只好说:谢谢。你帮我大忙了。这是由衷的,因为刚才我已经想到了斧子。她从我身边走开,说:你这都是故意的。我问:为什么呢?她说:你想试试我到底是不是你老婆。这就是说,我故意颠三倒四。假如她不是我老婆,就会感到不耐烦;假如是我老婆,就不会这样。所以,结论是:她是我老婆,虽然我自己想不起来了……她想的是有道理的。我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她又折了回来,一把搂住我的头,把它压在自己的乳房上,说道:你真逗……我爱你。然后把我放开,一本正经地走开。这件事的含义我是明白的:不是我老婆的女人,不会把我的头压在自己乳房上。所以,结论还是:她是我老婆。不会有别的结论了。白天的结论总是这样。晚上则相反。按夫妻应有的方式亲近过之后,我虔诚地问:我没有弄疼你吧?你还没有讨厌我吧?回答是:讨厌!你闭嘴!这不像是夫妻相处的方式。因为是晚上,我已经彻底糊涂了。

我的故事又可以重新开始道:某年某月某日,在凤凰寨薛嵩家的后院里,那个亮丽的女刺客坐在一捆稻草上,手脚各有一道木枷锁住。她的身体白皙,透着一点淡紫色。红线站在她面前,觉得这个身体好看,就凝视着她。这使她感到羞涩,就把手枷架在膝盖上,稍微遮住一点;环顾四周,所见到的都是庄严厚重的刑具,密密麻麻。身为刺客,失手被擒后总会来到某个可怕的地方,她有这种思想准备。但她依然不知人间何世。同时,因为这个刺客的到来,红线和薛嵩生活的进程也中断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故事会把我引向何处。

2

我的故事从红线面对那个女刺客时重新开始。她对她有了好感,就说:来,我带你看看我们的房子。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招待客人,都从领他看房子开始。那个女刺客艰难地站了起来,看着自己脚上的木枷,说道:我走不动呀。红线却说:走走试试。然后女刺客就发现,那个木枷看似一体,实际上分成左右两个部分,而且这两部分之间可以滑动,互相可以错开达四分之三左右……总而言之,带着它可以走,只是跑不掉。那刺客不禁赞美道:很巧妙。红线很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她又说:你还不知道,手也可以动的。于是刺客就发现,手上的枷也是两部分合成,中间用轴连接,可以转动,戴着它可以掏耳朵、擤鼻子,甚至可以搔首弄姿。这些东西和别的刑具颇有不同,其中不仅包含了严酷,还有温柔。刺客因此而诧异。这使红线大为得意,就加上一句:这可是我的东西,借给你戴戴。那刺客明白这是小孩心性,所以笑笑说:是,是,我知道。这使红线更加喜欢她了。她引她在四处走了一遭,看了竹楼,但更多的是在看她和薛嵩共同制造的东西,特别是看那座未完工的囚车。在那个深棕色的庞然大物衬托下,那个女人显得更加出色。看完了这些东西,她回到那堆稻草上,跪坐在自己的腿上,出了一阵神,才对红线说:你们两个真了不起。说实话,真了不起。红线听了以后,从芭蕉叶上跳了起来,说道:我去烧点茶给你——估计得到晚上才能杀你。然后她就跑了。只剩女刺客一个人时,她不像和红线在一起时那么镇定。这是因为红线刚才说了一个“杀”字,用在了她身上;而她只有二十二岁,听了大受刺激。

后来发生的事是这样的:红线提了一铜壶茶水回来,还带来了一些菠萝干、芒果干。她把这些东西放在地下,拿起一把厚大的木枷说:对不起啊……我总不能把滚烫的茶水交在你手里,让你用它来泼我。那女人跪了起来,把脖子伸直,说道:能理解,能理解。红线把大木枷扣在她脖子上,把茶碗和果盘放在枷面上,用一把银亮的勺子舀起茶水,自己把它吹凉,再喂到她嘴里。如此摆布一个成年美女,使红线觉得很愉快。而那个刺客就不感到愉快。她想:一个孩子就这样狡猾,不给人任何机会……然而我的心思已经不在事件的进程之中。在那个枷面上,只有一颗亮丽的人头,还有一双性感的红唇。当银勺移来时,人头微微转动,迎向那个方向……这个场景把我的心思吃掉了。

那个女人在院子里度过了整个白天。早上还好,时近中午,她感觉有点冷,然后就打起了哆嗦。后来她对红线说:喂,我能叫你名字吗?红线说:怎么不可以,大家是朋友嘛。她就说:红线,劳驾你给我生个火。我要冷死了。红线斜眼看看她,就拿来一个瓦盆,在里面放了两块干牛粪,点起火来。那女人烤起火来。当时的气温怕总有三十八九度,这时候烤火……红线问道:你是不是打摆子?女人答道:我没有这种病。红线接着说下去:那你就是怕死。同时用怜悯的目光看她。那女人马上否认道:岂有此理!我也是有尊严的人,哪能怕死?来杀好了……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但红线继续用怜悯的眼光看她,她就住了嘴。过了一会儿,她又承认道:是。你说得对。我是怕死了。说着她又大抖起来。后来她又说:红线,劳驾给我暖暖背。火烤不到背上啊。红线搂住她的双肩,把橄榄色的身体贴在她背上。如此凑近,红线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气,与力士香皂的气味相仿,但却是天生的。虽然刚刚相识,她们已是很亲近的朋友。但在这两个朋友里,有一个将继续活着,另一个就要死了。

3

飞毡  游戏从被全服追杀开始  历史的教训  我只想安静地抄书啊  中国通史  德国  我在幕后调教大佬  春禧宫谋  唐诗三百首  快穿之我不要做白莲  龙凤双宝:妈咪太迷糊  超可靠的洪荒小师叔  人间富贵花的日常  每天被迫和大佬谈恋爱  变异成最强生物的老婆你们喜欢么  我有一尊炼妖壶  女总裁的战神狂婿  古代女子生存指南  节日里的诗歌盛宴  抱天揽月传  

热门小说推荐
刺刀1937

刺刀1937

起点第四编辑组签约作品铁血三部曲姊妹篇刺刀三部曲第一部。刺刀,用刺刀构筑起中华民族的钢铁长城!刺刀,用刺刀将倭寇从我们的国土赶出去!刺刀,用刺刀铸造我们的铁血之魂!正面抗战,正面抗战!我们的民族,从来不曾在血腥屠杀面前屈服!!我们的民族,从来不曾在外敌面前低头!!抗战!!抗战!!1937,前进,国民革命军陆军第111师!!!1937,前进,东北军!!!1937,前进,中华民族!!!------...

绿茵彗星

绿茵彗星

想获得一切吗?一个充满了诱惑力的问题,当身为一名就要被淘汰的低级联赛预备队球员的泰格李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选择了想要得到一切,然后他的命运,开始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神秘莫测的主神空间,不完成任务立即身死的残酷规定,完成任务之后获得的丰厚奖励这一切,让一个原本软弱无谓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视比赛为生命,无比渴望胜利与荣耀的顽强战士。英超意甲西甲等顶级联赛联盟杯冠军杯等欧洲比赛,欧洲杯世界杯等顶级大赛,成为了泰格李弄潮的舞台!英国意大利西班牙好莱坞各个地方各种风情的美女,成了泰格李展现魅力的舞台!让我们一起回到1996年的夏天,那个传奇起步的日子2011年,炎热之夏,郭怒新书,重磅出击,敬请期待,一个人的精彩!...

异界变身狂想曲

异界变身狂想曲

新书黑暗者开始更新下有链接平凡大学生章天正出车祸死了,却因祸得福结识了一位神洛基,为了帮章天正复活并实现梦想,洛基把他带去神界并给他造了一个完美的身体,岂料正准备去异世界扬威泡妞,却因为得意忘形被洛基的老爸奥丁发现了,结果不但被剥夺了力量,还变成了女孩,不仅如此,阴差阳错之下,更得到了非常特殊的体质本书是变身小说,不喜欢就别看。BT恒久远,YY永流传,邪恶是真理,恶搞无极限!!!一号群13855752二号群12324328三号群18704568四号群26572186...

拳道永生

拳道永生

这个世界的人们还不是那么的开明,无视年纪,学识。无知者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人间的智者,不要悲伤,不要哭泣。我们需要做到的是,挣脱温柔的枷锁,像一个爷们一样,狠狠的打对方的脸。我们相信,这一天,就在不远的未来。那里有一个名字,叫做彼岸。我有一个梦想,希望你们用收藏将我推向彼岸,在那璀璨的虚空尽头,扬帆起航!...

重生之我是机器狗

重生之我是机器狗

不幸身死,却意外重生在一只机器狗身上。为了复仇,为了亲人,我要变强,不管你是红蜘蛛还是威震天,我要统统打倒。机器生命修炼等级划分兽级,人级,星级,地级,天级,帝级,至尊。关键词疯狂,机器也修炼。...

每日热搜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