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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心绞痛仿佛是刚刚苏醒的蛇,吐着芯子,步步逼近。她感到疼痛正在愈演愈烈。她一度绝望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能够到达看守所,她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咚的一声倒下去,这一带很荒凉,周围连小型诊所也没有一个,她不知道自己如果这么倒下去了,还可不可以被救活。可是她不想死去,她要见到他。她求神让她可以撑住。
就在她几乎要昏死过去的时候,她微微张开的眼睛猛然一亮,窗外的山坡上是一大片茂密的樱桃林。正是五月,擎向天空的树枝上已经坠满了通红的果实。一棵接一棵的樱桃树连成了一片,就像是一朵低低的烟霞,悠悠地在山谷间缭绕,仿佛预示着什么美好的事情正要降临。段小沐在她尚没有完全失掉的知觉里,不禁感叹这片樱桃林的奇妙。她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贴在车窗的玻璃上,似乎是要触碰一下那诱人的红樱桃。她也同时感到了它们的芬芳。她记起来了。在她的梦里,她曾抓着杜宛宛的手跑去过这样的一片樱桃林。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多么不真实的美好。
她竟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完全睁大了眼睛,她的心跳也渐渐慢下来,趋于正常。当她意识到,cháo汐般的心绞痛已经退去,她仍旧无恙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过了那片樱桃林。她把头探到车外,努力地把那片樱桃林看仔细。她要记住它,她要记住这里。她想她还会来的,她要站在这里等着幸福降临。
很久之后,她都坚信,是这片樱桃林挽救了她的生命。
终于来到了看守所。和她想象的非常不同,小杰子并没有憔悴的面容忧郁的神情。他甚至还比过去胖了一点。也许是因为从前赌钱的时候总是昼夜不息地“劳作”,反倒是现在,生活变得格外地规律,吃饭时间,睡觉时间从来没有移动过半分钟,他就在这种“安逸”的生活中长胖了。心情也很好,因为睡足了觉,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头发也剃得短短的,一根一根都精神抖擞地直立着。
也许应当趁这个时候描绘一下小杰子的容貌,因为这是段小沐除却小时候与小杰子玩“捉媳妇儿”的游戏之外和小杰子距离最近的一次正视,儿时那次小杰子还很小,而且段小沐那个时候惊慌失措,眼睛根本不敢去看小杰子的脸。所以,这是第一次,她可以好好地看看他。她第一次发现他应该算是一个美男子。他有一张下巴尖尖的长脸,眉毛浓黑而粗短,眼睛不大却因眼瞳是一种奇妙的浅黄棕色而格外明亮。不过他一点都不高,也许刚刚高过段小沐一个头顶,但是因为身体非常壮实,还是给人一种非常勇武的感觉。段小沐看着,看着,目光就落在他的右手上。他的手掌非常厚,手指粗短,手指肚格外地圆。这手虽然放在身体的一侧,五指却各自伸向不同的方向,整只手最大程度地张开,仿佛随时准备着抬起来就给人一巴掌。这只右手,它都干过些什么呢?段小沐的脑中飞快地闪过这样一个问题。它抓过扑克牌摸过麻将,它打过人脸锤过人的胸脯,它乐陶陶地接过钱又不甘心地递钱给别人,还有,它曾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进女孩的衣服里……段小沐轻轻地晃了一下头,她得赶快把这问题从脑子里赶出去,它正像一颗烂水果一样不断地向外分泌腐烂的汁液。
想想也好笑,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把她爱的人看清楚,从前她甚至不能清楚地知道她的爱人的模样,然而这似乎对她一点都不重要,她可以不了解他,不看到他,爱还是照旧生长的,像一棵在没有害虫没有坏天气的情况下顺利长大的果树一样的清洁和茂盛。她有时候想想,觉得是上帝给了她这样一个甜美的伊甸。
她对他说:“我从楚奶奶那里才打听到你在这里,就来了。”她说出来之前是在心里犹豫过的,但是说这样一句总好过问“你还好吗”这样的话,她不喜欢把这样宝贵的爱情像裸子植物的种子一样暴露在外面。
其实小杰子看到段小沐还是有一点激动的。因为自从他来了这里之后就没有人来探望过他。他妈前一年就跟着一个来郦城做珠宝生意的独眼商人跑了,不过还好小杰子手快,在他妈还没跑之前就撬开她的首饰盒,偷走了所有的首饰然后躲了起来。不过事情总是有得有失,因为偷了这些首饰不能回家,他也没能再见妈妈一面。不过他知道他妈不会怪他,因为他妈很快会有更多的首饰,她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棵圣诞树一样光鲜,这一直是他妈的梦想。他爸爸绝对是个顶大的废物,焊接厂的工人早就不做了,将要50岁了还住着自己母亲的房子,并且每个傍晚都打发他80岁的母亲去买菜,几十斤的面粉也是
老太太扛回来,每个星期吃两顿水饺是他不能更改的习惯。最近他忙着续弦,和西更道街梁家的小寡妇打得火热。他说以前的事都不要提不要提,这次我找的可是一个良家妇女(梁家妇女)!
所以小杰子来看守所的事情只有他家奶奶一个人关心。可是老婆婆腿脚都不好,没有办法来看她的孙子,只好打来电话。电话里的小杰子没有半点难过,还笑嘻嘻地问“我爸还和梁家寡妇好着来么?”,听他奶奶说他爸已经住过去了,他还哈哈地笑:“这老东西终于不在家啦,奶奶你也可以松口气了。”这应该算是小杰子有生以来讲过的最有情谊的一句话了。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觉悟一些有关爱和关怀的问题。他进来这里之前,也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女友,她们喜欢腻着他撒娇,然后掏他的钱去买镂空的真丝胸罩或者去郦城最有名气的“芭莎莉”美发屋做个那年最流行的“玉米穗”,有的人还得到一件小杰子偷回来的意大利首饰。然而自从小杰子进了看守所之后,她们从来没有来看过他,电话也没有一个。小杰子终于明白了女人大抵是高不过他妈妈的境界的。有天做梦他还叫着:“我要卖珠宝,我要卖珠宝!”
就是在这个小杰子最感到凄凉的时候,段小沐来看望他了。还给他带来很多饼干、水果,还有新鲜的蜂蜜。其实还有一些讲生活道理做人原则的书,不过这些在小杰子眼睛里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她现在就坐在他的对面。她坐着,就使人暂时忘掉了她腿上的残疾。她现在看起来很端庄。纯白的脸像从前人们挂在门楣上祈福的小布偶一样明亮而可以信赖。她穿了一件紫底白色小碎花的衬衫,是板板整整的旧样式,可看起来却有点小媳妇的成熟饱满。小杰子一时间忘记了她是谁,只是痴痴地看着。他们都没有说什么话,他的看守所的生活,她的作为基督教徒的学生生活,都是丝毫没有重合并且相距遥远的。她让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匆忙地提起一个话题说:
“我见到现在那些在西更道街玩耍的小孩们了,他们都管你叫哥哥呢。”
“那当然,他们都跟着我混的,上墙爬树都是我教他们的,还都争着跟我去做‘大事’呢!”这是小杰子非常得意的事情,他说起来眉飞色舞的。
段小沐心里想,他还是从前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她是希望他赶快改好的,所以有点失望,可是她还是必须承认,这样的小杰子是使她感到无比亲切的。24.病榻以及不能触及的身体段小沐从看守所回来之后,忽然感到和管道工非常地疏远。她仿佛被小杰子带去了从前的时光,那是和管道工毫不相干的,管道工完全是个陌生人。可是段小沐不能无视这段时光,也不能无视善良的管道工的存在。他给了她丝丝缕缕的温暖,他来代替她的那只瘸腿,使她能站得更加稳固。在管道工的安慰和支持下,段小沐又开始了加工裙子的生意,不过现在她轻松了许多,送货拿货的事情全都是管道工一个人做,她只需要坐在床上专心刺绣就行了。管道工心里是这样盘算的,他想和她一起用最快的速度凑好做手术的钱,然后送她去做手术。他常常能看到她很疼,还默默地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对一个陌生的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人讲话。他觉得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上次陪她去医院开药的时候,医生再次让她加大了服药的剂量。
5月间的一个夜晚,段小沐坐在床上绣裙子,忽然就失去了知觉。——其实她的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感觉的,她觉得杜宛宛和她的距离忽然近了起来,一点一点地近了起来,那个美丽的姑娘明澈地出现在她的眼睛里,她想很开心地笑一下,可是却僵硬地被疼痛捆成了一团,渐渐地不能说话不能看见。管道工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心爱的人已经像一只失水的鱼一样弯着身子,皮肤越来越干。他看见她手里拿着的针刺破了她的手指,血正无知无觉地流失。
段小沐住进了医院。仍旧是那座医院,6岁的时候她摔断腿被送来的医院,就是在这里,段小沐开始了她作为一个跛子的生活。现在她又回到了这里,她就想起了那些过去了的事。她竟有着在幼儿园的小床上午睡的幻觉,她浅浅地睡着,耳边有清风拂弦一般的杜宛宛的鼻息。她知道她睡在不远的床上,于是她爬起来,从自己的小床上跳下去,奔到杜宛宛的小床边,抓住她的小手,亲吻她的小脸。杜宛宛被她弄醒了,她张开长睫毛的美目,看着段小沐。段小沐示意她和她一起走,于是杜宛宛就跳了下来。她们用小手指勾住小手指,散着头发就向外奔跑。
“姐姐,我们将去哪里?”杜宛宛眨眨眼睛,侧过头来问奔跑着的段小沐。她唤小沐为姐姐。段小沐很坚定而快乐地说:
“我们去樱桃林。”
段小沐惊叹自己的这种幻觉竟然这样地清晰深入,连她们之间的对话她都记得这样清楚。她在那之后曾反反复复地念着,她和段小沐是在一个白云天逃跑的,她们手牵着手,像一张伸展开的网一样向前方捕捉幸福生活去了。
现在是多少个日子过去了?管道工一直守在段小沐的病榻边。他每天都给段小沐带来可口的食物,当然还有晚报。他居然默默地感激起段小沐的这场病来。因为它使他又重新和她靠得很近。从前他总是不敢好好地看看段小沐,他怕他的眼神惊动了安和的段小沐,他怕段小沐感到丝毫的不适,所以他总是很快地把他的眼睛从她的身上移开,去看窗外一棵乏味的树或者一朵萎靡的花。可是现在,他可以好好地看着她了,在她睡去的时候。他怎么看也不厌烦,她身上总是蒙着一种淡红色的迷离的光。她看起来永远都被什么东西捧着,宠爱着。管道工认为这东西是辽阔的来自天宇的爱,她一直是蒙神照顾的,所以她看起来总是非常非常地高贵,像一颗永不落地的饱满果实一样地完美而可亲。他羡慕她,他觉得她拥有魔力一般紧紧地吸引了他,可是他却不能,他之于她,是很渺小的,是沉埋于土地之下的。然而就是在她睡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慢慢地从土地里面爬了出来,缓缓地升起来,直到能够俯视她的脸。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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