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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沐那最后的有关父亲的影像,是一个滑稽的卓别林。那个黑色西装,船型鞋子的可笑的人儿总是踏着有节奏的步伐来到小沐的梦里。她觉得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委屈的形象啊。
小沐进入这间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恰好在准备迎新年联欢会。幼儿园要求每个小朋友的家长都要为这次节目出一点力。有的家长是做酒店老板的,捐了很多钱;有的家长在印染厂工作,扯了艳丽的花布把整个小礼堂装扮了一番;有的家长扛着最好的相机来了,说是要给大家拍照。只有小沐的爸爸,什么贡献都不能做。他还是一副建筑工人的潦倒模样,在所有家长讨论筹备联欢会的时候,缩在一个角落里,局促不安。最后,那个负责筹备联欢会的家长对他说:“你什么都不能拿出来,那么代表我们家长去表演节目吧。你,去演那个卓别林吧。”于是小沐的爸爸就作为家长代表,上台表演了节目。
小沐将永远记得那场联欢会。她爸爸穿着一身临时借来的大一号的黑色西装,船型的黑色皮鞋,脸上涂了厚厚一层像面粉一样粗糙的劣质的粉。他的整个脸都被糊住了,只有眼睛描成浓黑色,像是濒临灭绝的熊猫一样的忧伤。他们还找来一撮像松针一样坚硬的东西粘贴起来作为胡子。那盏礼帽对于小沐爸爸的头似乎是太大了一些,它从他的额头上一直向下滑,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还把他粘得好好的眉毛揩下来一大半。他表演的是《摩登时代》,拄着一根细细的小木棒走起来像企鹅一样,而且还要故意站不稳,故意跌倒。他一直走得那么危险,小沐分不清他是真的要跌倒了,还是在表演。不过在大家眼里,他出色极了,尽管音乐不合拍,伴舞的小孩子们自己在台上笑起来,穿了帮,可是这个节目还是因为小沐爸爸的精彩表演而获得了最热烈的欢迎。小沐记得她坐在第三排最中间的位置,她身旁的一个胖男孩看着卓别林,一边大笑,一边冲着小沐大声说:“喂,你爸爸可真逗!”小沐张大茫然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这个胖男孩。
多少年之后,小沐总是能想起这句话,当她想起了父亲的时候。她的身旁一个令她厌恶的胖男孩用赞许的语气说:“你的爸爸可真逗!”这话似乎从来没有间断地从他肥厚的嘴唇间涌出来,简直把小沐的眼泪逼了出来。
那次演出之后,她的爸爸就离开了郦城。这间幼儿园是寄宿的,小沐就被安置在这里。她记得就是那天的演出结束之后,他爸爸摘了礼帽,胡子,洗了一把脸,就要匆匆离开。他领着小沐的手一直走到幼儿园的大门口。小沐就倚着幼儿园的大门上那只美丽的刺猬,看着她的爸爸走远。小沐敏锐地感觉到,周围还有很多人在注视着她爸爸,他还穿着那双西瓜皮形状的大鞋子,脸上还挂着没有揩干净的面粉。我的爸爸是卓别林。这是爸爸给小沐留下的最后的记忆。
从那天之后,小沐就没有再见过爸爸。他没有再回到郦城。小沐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相信对她来说如此陌生的一个男人,可是她还是坚信访她爸爸肯定遇到了什么意外,而绝不是因为她是个带着心脏疾病的累赘。她还是会意犹未尽地回忆起她爸爸给她买了紫色的细颈水壶,她爸爸为了她在舞台上扮演一个滑稽小丑。小沐仔细回想,父亲在她生命里的意义是,首先把她的母亲带走了,然后把她带出了孤儿院,然后把她带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郦城。这已经将她的一生都迁徙了。4.李婆婆和西更道街的小教堂在李婆婆出现之前,小沐在幼儿园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她时常感到心慌,不停地咳嗽,而且她的耳边常常有此起彼伏的耳语。一个声音悦耳的小女孩的零碎话语。还有她的歌声。仿佛有个女孩陪伴在她左右生活。小沐对这一切很不解,可是她想这一切应该都来自于她的心脏病。这可怕的病已经监禁了她最为自由的童年生活:她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样,坐滑梯,荡秋千。当其他小孩快乐地从滑梯上冲下来,从秋千上飞起来的时候,她只能在一旁痴痴地看着。幼儿园的阿姨不让她参加户外活动,她常常被老师留下来,当小朋友们都去外面做游戏的时候她就在睡房里帮阿姨们叠小孩子们的衣服或者帮助阿姨们把散落一地的识字卡片归类放好。这些都做好之后,她就倚在门边,远远地看着孩子们嬉戏,偶尔有皮球滚过来,她就鼓足勇气踢一脚。
最糟糕的是,她有时还咳血。开始的一次是在吃饭的时候。所有的小朋友都坐在幼儿园餐室的淡绿色长排餐桌旁吃饺子,小沐感到一阵眩晕。她放下手里的汤匙,坐直身子。可是心跳得更加厉害了,她咳嗽了几下。渐渐地,心就要跳出来了,她想最好还是站起来离开餐桌。她举手,对一旁照顾小朋友们吃饭的小梅姐姐说不舒服,要回睡房休息一下。小梅姐姐看了一下她的碟子,饺子几乎没有吃下几个。于是小梅姐姐沉下脸对小沐说,吃完饺子再回去,浪费粮食可不是好孩子。小沐望着小梅姐姐生气的脸,只好重新坐下,面对一碟在她的面前越来越摇晃不定的饺子。她终于感到一阵浓浓的腥气,她又咳嗽了一阵,一团红色的唾液被她吐在了盘子里。对面坐的小女孩大叫了一声,周围的小孩也都叫起来。一个剃着光头的小男孩大声说:
“这个我在电视里看到过,段小沐一定是要死掉啦!”
“啊,段小沐要死了!”几个小孩也跟着嚷道。
听到死,胆小的女孩子们都哭了起来。
小梅姐姐也吓坏了,抱起小沐就往医务室跑。后来转去了医院。医生说,小沐的二尖瓣心脏病会导致心慌,咳嗽和咳血,待她再长大些的时候才能动手术。
那次之后,大家就都知道小沐是个危险的小孩。折纸课的时候,小沐咳嗽了几下,旁边的小女孩立刻跳起来,惊悚地问:“你又要死了吗?”
医务室给小朋友们查体的时候,一个小男孩惧怕打针,把站在后面的小沐扯到前面,对医生说:“先给她打针吧,她就要死了。”
在李婆婆走进小沐的生活并给了小沐那份恒久的平安之后,在小沐刚刚走进教堂,开始她的基督教徒的生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里她感到十分迷惘,解救她的到底是她仅仅在画片上看到过的神,还是眼前这个慈祥美好的李婆婆?她觉得李婆婆带着神的使命,几乎回答了她生活中的所有疑问。她对此愿意拭去她之前所有的梦魇,愿意不停地赞美生活的丰盛。
李婆婆是幼儿园茹茹阿姨的奶奶。她这样的老,却总是颠着小脚摇摇摆摆地给茹茹阿姨送来好喝的红豆汤。每次她都用最大个保温壶盛了满满的一壶,分给整个幼儿园的小孩。小孩们都喜欢这个不同于她们的祖母的婆婆:她穿一尘不染的黑色衣服,黑色小方口鞋子,银白色的头发工工整整地绾着个簪,胸前还有一个特别耀眼的银色十字架。小沐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老人。
那天午饭前的时候,小朋友们在外面做游戏,小沐在餐室里帮阿姨们摆小碟子和汤匙。李婆婆来了,和茹茹阿姨在餐室的一角说话。李婆婆注意到了这个孤独的小女孩,她长着一双特别大的眼睛,瞳仁里有些晃来晃去的影子,使她看起来有道不清的委屈,仿佛就要有泪,涌出来,掉下来。她的头很大,可是身子却很小很瘦,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非常短的连身裙子,这些让李婆婆联想到了革命电影里面的小萝卜头。李婆婆就问起茹茹有关这小女孩的事。茹茹说这女孩是被他爸爸送来的,可是她爸爸只付了两个月的钱,却再也没有回来过。而这个孩子又有先天性心脏病,幼儿园真不知道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呢,打算报告给政府,送去孤儿院了。茹茹阿姨又感叹了一番小沐爸爸的冷血:
“自己的孩子,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当时小沐正在一旁放碟子,哐啷,她突然失神,碟子重重地掉在了地上。其实她是想告诉茹茹阿姨,一定不是这样的,她爸爸肯定遇上了别的事情,而绝对不是不要小沐了。李婆婆知道小沐显然在听她们讲话,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抓着小沐的小手,用一个漾满皱纹的微笑说:
“小沐的爸爸很快会来接小沐的。”
“是呀。”小沐也不抬头,挪了一下位置,继续摆下一个碟子。
那之后,——也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李婆婆再次来到幼儿园。小沐正在敛起摊在地上的连环画,身后的李婆婆叫她,小沐。
李婆婆展开一件粉红色的蓬蓬裙。上面绣着的无非是一些细碎颗粒状的小珠子,可是小沐觉得李婆婆可真神气,仿佛满天的星星都给她摘下来了。
“给我的吗?”当李婆婆把软软的裙子贴在小沐的身上比长比短的时候,小沐怯怯地问,小手已经紧紧地抓住这件裙子,手指陷进软绵绵的丝缎里。李婆婆把裙子递到小沐的手里,示意她进睡房换上。
裙子是非常宽松的样式,小沐把它从头上套上之后它就自己顺畅地滑下去,像用细腻的丝缎洗了澡。她把自己想象成天使一样地从小睡床上跳下来。这是她难得进行的“剧烈运动”。
这个时候小沐的头发已经很长,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遮住了她失神的眼睛。她穿着那天使羽翼一般的裙子走出来之后,李婆婆就掏出两条滑亮亮的粉色缎带给小沐绑头发。小沐的头发被绑成两只松松的麻花辫,粉色缎带绑在辫梢,蝴蝶形状。
李婆婆转头对茹茹阿姨说:“这个孩子在幼儿园的费用教会会帮她出的,也会筹钱给她动手术。你给园长说,不要送她去孤儿院吧。”茹茹阿姨走过来,帮小沐整整新裙子,点了点头。
“还有,以后有什么需要家长参加的活动,你就叫我来代替小沐的家长,如果过春节或者其他节日幼儿园放假,你就把小沐领回我们家,知道了吗?”李婆婆又对茹茹阿姨说。
茹茹阿姨又点了点头,问小沐:
“小沐喜欢新裙子吗?”
“我喜欢。”小沐回答,她所经历的人生中,唯一几个快乐的时刻就是当有人问她:“你喜欢xx吗?”时,她无比满足地回答“我喜欢”的时刻,从前是爸爸,现在是茹茹阿姨。那都是小沐难得的被给予礼物的时刻。
李婆婆知道了那整个下午都是户外游戏的安排之后,就决定把小沐带到幼儿园外面去。李婆婆牵着小沐的手,一路走去了一个小沐觉得仿佛是古堡的地方。
那是一座旧淡红色砖墙的教堂,顶子是尖尖的针形,中间的比较高,两边稍微矮些,仿佛是三个肩并肩紧紧依偎的人。教堂中间是一扇旧木头的大门,经年累月形成的暗红颜色,圆弧形状,一棱一棱的木头花纹。教堂的两边还种着素白色的蔷薇,在这五月的好天气里,散发着温香。小沐跨进大门,里面是一排一排的座椅和小桌。最前面是高高的塑像和鲜艳的拼色玻璃花窗。在教堂的两边侧壁上,有两个环形的宛若壁灯一样的绿色水磨石的凹槽。小沐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她刚刚走来的时候,因为步行速度稍稍快了些,她再次感到了心慌,她原本以为又一场心绞痛的袭击又要来到了,可是当她跨进这间教堂,把这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看进眼睛里,她慢慢地不再感到心慌了。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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